2016年7月14日

第十一期 共專題 │ 「把好片子推出去最開心」+「根本沒有時間看片啦」 與年輕影展工作者對談

記錄、整理/戴裕蒨、魏玓
圖/金馬影展、台北電影節、TIDF、遊牧影展臉書粉絲頁


喜歡跑影展的人(年輕的時候)或許都曾經(不只一次)想過,說不定可以找個影展的工作,不管是當收票的外場工讀生,或者是參與活動企劃和執行,甚至有一天可以加入選片!(想像起來就很迷人!)同時飄過腦袋的念頭是,可以免費看很多片!可以看到大明星和大導演!可以出國參加影展!……欸,好吧,這是我的念頭啦,大家應該都沒有我這麼膚淺(誤)。不過說真的,進入這個行業的年輕工作者,他們肯定都是影痴級的,但是影展工作的真實面貌和感受,到底是什麼呢?《共誌》邀請到三位年輕的影展工作者,他們進入這個圈子的年資不等,經歷和工作單位也不同,但是他們的對話精采,幫助我們更貼近影展的勞動現場,還有你最想知道的「到底可不可以看很多片啊?」,一起來聽聽看吧!

場景:台北市東區某家咖啡廳
人物:
小Q(進入影展圈工作6年,曾當過實習生、外場、節目助理、後台與媒宣組工作人員)
小玉(進入影展圈工作2年,主要參與媒宣組相關工作)
小J(以實習生、工讀生身分,在影展圈工作2年)
《共誌》編輯部

(共誌側記:陸續到咖啡廳的三個人才剛坐下,就自然地問起了對方參與的影展現況,進行到了哪個環節,那個誰誰誰最近怎麼樣了。一點都不像分屬三個影展的工作人員,可見這個圈子真的很小。)

《共誌》:先聊聊怎麼進入影展圈到現在的過程吧!

小Q:我是大眾傳播相關科系畢業的。念書的時候有一門課要做兩岸三地的電影報告,所以想要訪問一些電影產業相關的人,寄了幾封信發現很難執行,當時就想:既然你們的圈子那麼難進,那我就直接潛進去(笑)。第一次的影展工作是當台北電影節的實習生,一開始在辦公室幫忙整理報名資料和光碟,到影展快開幕的時候,可能是因為有傳播相關背景和經驗,被調到媒宣組當小助理協助記者會人力,那時候才覺得有用自己所學去參與影展。

後來,當過金馬頒獎典禮的後台工作人員,以及其他影展的外場工作人員,也當過影展節目助理,我覺得這是還不錯的工作,就是單純的整理影片資料,對工作上人事權力和票房沒有太多複雜的涉入。直到去年,才正式進入專員的位置,和之前的工作不一樣,會看到管理層級的人事糾葛,而我後來的工作主要也都和媒宣相關,影展中的媒宣是個有點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我們面對的是記者和媒體,在合作中會看到很多之前想像不到的事。

影展通常會需要大量的工讀生協助。

小玉:我是電影和傳播相關科系畢業的。念大學以前對電影的想像就是好萊塢片,到台北念書後才第一次參加影展。我自己特別喜歡紀錄片,所以會固定去看CNEX和CCDF,有個老師也留意到我很喜歡紀錄片,後來籌辦第九屆TIDF時他問我有沒有興趣,當時沒想太多就去面試了,錄取之後主要負責媒體宣傳。那一年經驗很有趣,因為團隊幾乎都是全新的人,大家都在思考紀錄片影展可以是什麼樣子。雖然沒有前輩帶做起來滿辛苦的,但有很大的自由度。像是我知道紀錄片的TA很多是有社運經驗的人,那年剛好又有小川紳介的主題,所以我們主動去找NGO推團票,也到社運現場擺攤賣票,是很不一樣的嘗試。

後來又有現在這個影展的媒宣工作機會,我也曾經猶豫過,因為我本來想要轉行去當記者,比起影展媒宣,我更想要生產內容。不過後來影展找我,理念和節目都很有意義,一股熱血和使命感驅使下,我就又留在影展了。滿同意小Q說媒宣吃力不討好,很多實驗和嘗試,包括FB要推出什麼內容、用什麼口氣,那些東西都要花很多時間去做,可是不一定有效果。

小J:我資歷最少啦!(笑)做過CNEX的外場和金馬影展媒宣的一周助手,也當過影展行政組實習生,最常做的事情是收垃圾,大部分的實習生都是來來去去的,後來有機會留下來做兼職,大約一周上三到四天班。在辦公室裡常會聽到很多murmur,比如誰有哪些狀況、戲院又怎麼了之類的。我覺得實習生的角色有點尷尬,明明一直都坐在那,聽到很多重要的資訊,但是「大人們」又覺得不關你的事。

小Q:說起來,其實影展圈專職工作很少,也不太正式徵才,大部分都是透過人際關係,從一些參與過的工讀生或實習生裡先問,因為他們沒那麼多錢和時間給你工作和帶你,所以會希望能找到可以比較快進入狀況的人。

被作品塞爆的工作區。

《共誌》:你們都有提到不同的影展經驗,可不可以說說在不同影展工作的差別或相同的地方?

小Q:其實很多非專職的人力都在金馬影展和台北電影節輪轉來去。剛好兩個影展一個年中,一個在年底,北影需要有經驗的人力幫忙,而金馬有大活動人力很缺也會直接找北影的人。像我之前曾經在北影工作,遇到很多事情經驗不夠,也會打電話去問在金馬帶過我的主管,金馬裡面很多人其實也是北影出身。

金馬跟北影的氛圍有點不一樣,北影很多同事都是實習生上來的,年紀比較輕也比較接近,像是一群年輕人在打拼。可是金馬裡面的人有的從1993年就進來的,很多「大人」影展經驗豐富,他們都會帶著資淺的做,比較像家庭。有點弔詭,像我去金馬的時候,我不會問可以待多久、拿到多少錢,我們都會用「幫忙」這個詞,說自己是來幫忙的,第一次在金馬幫忙的時候,那時候覺得怎麼可以這麼累、這麼繃,可是又很快樂。

小J:我感覺北影的官方影響比較嚴重,另外就是因為很多人資歷差不多,但是做影展的人主觀意見又很強,有時候會有一些衝突。像之前跟台北市文化局的矛盾,內部其實也很紛擾。當時就有一種,唉,內憂外患的感覺。

小Q:我也大概知道這件事,不過我的感覺是其實北影在走金馬曾經走過的路,金馬已經度過磨合階段,有一個辦公室文化在。我真的覺得明明大家很喜歡電影,為什麼要有那麼多情緒。我有同事還說,又不是一個月給我幾十萬,不需要搞得那麼不開心。

小玉:超不懂影展裡的眉眉角角,很多影展人他們會很有自信說影展是怎樣做怎樣做,但我覺得其實就是經驗累積吧。比較重要的是大家溝通和協調彼此可以接受的作法。影展規則要多不多、要少不少,只要不去刻意打亂別人的規則,都可以談啦!

小J:不過我覺得北影有個好處,就是勞動待遇條件相對比較好,只要加班多久就會給多少補休,補休不夠的還能換成工資。

小Q:其實金馬也會有補休啦,大家都知道影展是越到後期越忙,所以前期只要沒事是可以去放假,不需要一定要進辦公室,雖然金馬的薪水沒有北影那麼高……

《共誌》:差很多嗎?

小Q:其實也沒有啦,大概兩、三千左右吧!到後面金馬知道你會很累要加班,每一周都會有員工聚餐,我就會覺得被安慰到,或者會有員工旅遊,需要補給品,比如到10月就大量訂購B群、維他命C、咖啡,我覺得那就是一種打拼感。

小玉:TIDF也有一套差勤系統,不過行政組也都知道影展前會密集加班,一定會超過1個月72小時的加班時數。

小Q:像金馬是從九月才開始算加班,但金馬的人很特別,就算工作做完了也很愛待在辦公室,一開始我還因為主管都沒走不敢下班,後來才知道是因為大家關係都很緊密,就像家人一樣,所以就常常待著。

晚上六點半會議還在進行中。

《共誌》:聽起來北影和TIDF組織比較像?

小玉:嗯!上面都有三層組織機關(共誌補充:文化局、台北市文化基金會、北影;文化部、國家電影中心、TIDF),主要還是看上面能不能理解影展工作型態,行政體系能給多少資源和自主空間。TIDF這兩年有些新的做法,像是今年計畫取消20分鐘不得入場的規定,是因為籌辦者覺得國外的影展都沒有這個規定,觀眾看影展比較free。

小Q:其實我們也看取消這個規定的效果。大部分觀眾還是會準時入場,但有些影展長期的觀眾他們自己會形成秩序,還會罵其他觀眾,過去也因為觀眾不能進場上過法庭的事。像之前金馬取消了ibon購票,這些都一直在觀察、在跟觀眾磨合。其實,像金馬這樣的大影展還是有些包袱,像之前有一張宣傳海報比較裸露,就在臉書上被檢舉了,有些新嘗試可能會因為種種原因被壓下來,畢竟還是有票房的盈虧壓力。

小玉:每個影展其實都有包袱,有些影展少了金馬的光環,在宣傳上就很有限制。

小Q:講到宣傳就一定要提,有一年金馬影展碰到TIDF,那一年10月份剛好有好多紀錄片,又看藝術片的就是那些人,擔心會影響金馬影展票房,就還要考慮發稿時間、互相協調。影展間還是有角力、會互相避開。

小玉:媒體資源被稀釋掉這件事真的很可怕。

《共誌》:請你們講一些整個過程到現在覺得做影展最開心的例子,和比較負面最痛苦的經驗。

小Q: 在我還是很菜的影展工作人員的時候,我覺得放映現場每個人都是前輩,我當然希望大家可以接受我,可以出最少的錯做最好的事情。但有一場放映活動因為文化部的媒體聯絡負責人跟媒體的承諾與我們當初協調的有出入,造成現場記者和攝影大哥們不滿,文化部負責人竟然不在現場,我的主管又抽不開身過來幫我,所以我就被推出去給記者們罵,那時候真的很想哭又不能哭,只能要想辦法解決。後來,不得已開放攝影之後現場又失控,我一個人實在處理不了,硬著頭皮去找放映部的大哥幫忙(放映大哥都是仰之彌高的前輩啊!),還好他們沒有覺得「你怎麼會惹出那麼大的麻煩」,而是幫了我大忙。結束的時候真的整個虛脫了,而那時候文化部的媒體聯絡才出現。很感動的是,我的總監當場跟文化部的人說:「你知道你這樣害我們家妹妹被大家罵嗎?」那時候覺得自己人是挺我的,剛剛被罵的都可以算了,就會覺得是可以繼續待的、會覺得能在這個環境中做影展很難得。

不開心的就是沒有挺你的時候,像記者會、競賽活動沒有上報或沒人來真的會有很大的壓力。如果有人知道你已經做很大的努力,事情這樣就是這樣,會是很大的安慰。曾經遇過我很努力盡力去找人了,卻被別人說:「你覺得今年這樣媒體數夠嗎?」當下我是很受傷的,我會覺得你們當初談了想要怎樣的曝光應該要跟我說,我會盡量去達成,也覺得應該要了解臺灣的媒體生態與關注度。我在另一個影展也碰過當時請到一位日本大導演,但現場只有一家網路媒體,也被質疑過,但不一樣的是前者的經驗是他們會事後一直說,後者過了就沒了不會怪你。當下我會知道沒做到最好,但不需要一直跟我說做不好,我會放在心上想辦法修正。

小玉:最快樂的應該是聽到觀眾的回饋,比方說在問卷上、FB上有人特別去寫對影展的肯定。或者遇到我覺得不好推、不容易談媒體合作的時候,遇到有媒體對你的節目內容感興趣或肯定的那一刻會很開心,好像把自己的孩子推出去一樣。還有之前曾經去社會運動現場成功把票賣出去的時候,就是覺得讓自己喜歡的節目內容被更多觀眾看到的那一刻。

至於最痛苦的……(那麼巧)也是文化部(笑)。之前有一次文化部長在活動前一天晚上才說會到場,為了不要讓人場面冷清太尷尬,除了重發新聞稿,當天晚上還狂Call媒體,現場動線也跟文化部重新規畫過,結果來了卻整個走不一樣的動線,好不容易處理好了,換活動場內的觀眾們不高興,覺得為什麼要請文化部長來。因為有些觀眾覺得紀錄片影展應該要有反抗精神,不喜歡官方的人來,但畢竟影展是拿文化部的錢,雖然影展已經很努力,但是有些無法不妥協,因為這樣不被理解的時候,會覺得有點難過。

(共誌側記:接下來大家七嘴八舌地提到官方的各種干預經驗,顯示這個問題很嚴重。但是為了保護我們的受訪者們,此處就暫容我們略過細節)

小J: 對我來說最快樂的應該是真的有機會坐在影展戲院裡燈暗要開場的時候,會覺得這一切你都有在裡面,覺得好榮耀滿感動的。還有就是慶功宴大家喝酒在罵人的時候,那時候有共同敵人(大家笑成一團);還有策展人推了一部很不好推的片,會覺得藝術文化還有意義在裡面,而且自己是其中的一份子。這就是文化工作者自我催眠的模式吧。(笑)

小Q:對啊!最開心的真的就是以為不賣結果卻大賣的時候!

《共誌》:你們不會因為可以看到很多片覺得開心嗎?

小Q:其實根本沒有什麼時間去看片!怎麼可能看?影展就是一直在解決問題跟執行事情的工作啊,很多人對這個工作有很多憧憬,覺得可以接觸到影片,但其實沒有,一次影展看的片不超過十部。在影展期間去看會有很大的罪惡感,因為同事們都忙死了!我曾經找到空檔進戲院看過一次,看完我就後悔,趕快回辦公室。

《共誌》:最後想請你們說說對影展工作和這個環境的想法,還有會不會考慮繼續做下去?

小Q:沒有特殊變動的話應該是會一直做下去。我的期待是,希望能有多一點錢就好了!不是我的薪水喔,是說影展多一點活動的預算!其實做多少事就是那樣,可是有多一點預算對工作來說比較容易。如果今天沒錢,就要去想一些招數壓縮成本,當然工作就會變重,就會想說薪水又那麼少,好累!

如果今天多一點預算,活動多、人力多,就可以大家去分工做這些很好的事情,比如可以針對青年導演或影人特別去敲訪談,但是影展的活動太多了,人力又不夠,有些好構想就不得不捨棄或被遺忘。

籌辦座談、放映活動也是影展工作的一環。

小玉:其實我不知道會不會做下去。這個工作的收穫是對電影和影展的想像更多元,我覺得是有趣的,但也還有很多其他想做的事情。我覺得目前工作上遇到很多困難,例如媒體報導不多,真的就是臺灣的文化環境很貧脊,大家不太重視電影或紀錄片,媒體覺得不重要或也沒有資源來報導。影展最需要整個文化產業環境支持,如果各個環節可以互相支援,影展的勞動條件就會變好,因為國家自然會覺得重要,自然會給足夠贊助。比如像活動組本來就是專心做活動,卻還要花很多時間談贊助,主管機關還會反過來質詢:都給你錢了還要談贊助?但預算就是不夠啊,這時官員就會說,預算不夠就做小一點啊!他們管的永遠不是影展好不好、做什麼內容,永遠都是錢怎麼核銷、連廣告都要審核,變得花很多時間在這些行政上。還有政策的不確定性常常會讓影展很難run下去,我覺得其實對常設人員一定希望影展可以更健康,或是每個人都可以是專職。

小J:畢竟我只是做過工讀和兼職,如果就業應該會想看看做不同的職位,至少會想跟著進去開會聽聽大家講什麼。我覺得目前對我來講其實是相對輕鬆,沒有進去開會就不會接觸很複雜的事情,也不會有壓力。

(共誌側記:接下來,大家就開始聊起今年你那個影展怎麼邀得到那部片啊、好想去看喔、那個導演的作品很酷耶……果然是一群熱愛電影的年輕人啊!加油了各位!還有,官方也要加油喔!多給點預算,少來些作秀吧!)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