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24日

【奈落人生】魯蛇自拍秀:日本青年的困頓縮影

文/賴筱茜

魯蛇自拍秀,當初看到這部紀錄片片名與影片介紹便深感好奇:若是個「真」魯蛇,理應終日為生活疲於奔命,或受現實所囿而坐困愁城才是,哪裡會有資源與餘力拿起機器拍攝自己的失敗人生?這樣不堪且令人困窘的一面甚至躍上國際舞台,奪得2015年芝加哥國際電視電影優異獎!一切的一切,想來總覺得不可思議。


原來,導演佐藤寬朗大學時期對紀錄片產生興趣,進而以拍片作為人生志向。為了實現夢想,他在畢業後進入紀錄片雜誌無酬擔任採訪編輯,並同時在電視台兼差,偶爾打些零工,這樣的生活在父母的資助下看似過得去,其實根本無法維生。當年邁的父親無預警丟了工作,母親痛心疾首斥責「都活到38歲了還要父母養你」,佐藤這才驚覺:是該面對現實的時候了。

從「不為也」到「不能也」,經濟弱勢的單身寄生族

38歲的青年應該是什麼模樣?各位或許都有自己的想像。但是,一個沒有正職、由父母支付生活所需、積欠稅金與健保費、整天無償工作、對於自己的窘境又未有覺察的人,肯定不會被歸到成功的那一類。

對於佐藤寬朗這類有著大學學歷,卻不追求經濟獨立而與父母同住的人,日本家庭社會學家山田昌弘稱之為「單身寄生族」(parasite single)。1990年代經濟繁榮期,單身寄生族還可視為「不為也,非不能也」,價值觀的轉變使部分年輕人不願意犧牲生活而投入工作,反而依賴父母,享受無微不至的照顧,打零工的收入還能全數挪為己用,衣食無虞,享受著自由的生活。

然而,日本泡沫經濟崩盤,1997年又爆發亞洲金融危機,企業在成本控制與彈性調度人力的考量下,進入就業冰河期,進而使年輕世代的非典型雇用工作者與失業者為之激增。山田昌弘於《社會為何對年輕人冷酷無情》一書指出,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年輕人就算想要經濟獨立或進入婚姻,情勢都非常嚴峻,因此,被迫必須待在父母身邊的單身者逐漸增長,單身寄生族的內涵亦轉變為社會中的經濟弱勢。

像佐藤寬朗這樣的年輕人,在日本還真不少。《社會為何對年輕人冷酷無情》引述日本總務省的統計數據指出,日本35歲至44歲與雙親同住的未婚者在2012年達到305萬人,且持續攀升中,其中有1成為失業人口。佐藤寬朗姑且能當作是為了一圓電影夢,而不投身就業市場,但事實上,當佐藤錯過畢業前夕的就活時機,之後即便努力求職,也很難找到正職工作了。

被迫提前起跑的求職者們

由編劇宮藤官九郎所撰寫的日劇《ゆとりですがなにか》(暫譯:寬鬆時代又如何),針對日本的求職文化有一描寫:男主角的妹妹是正在找工作的準畢業生,卻因一次又一次的失敗而逐漸喪失自信與自尊,中途更差點放棄各大商社的求職機會,轉而投身由年輕女性調酒接客的Girls Bar。她認為,與其在就業市場不停競逐、渴求他人的認可,「還不如在Girls Bar露出胸部,更有價值,更有活著的感覺。」獲得肯定,正是年輕世代最需要,也最不可得的渴望。

西方國家的一些學生畢業後並不會馬上就業,而是會先進行長期的海外旅行和遊學,感受不同文化與社會氛圍,在新生活中思索自己的定位與目標,儲備實現夢想的力量。然而在日本,畢業與就業可說是無縫接軌,若想畢業後先出去看看世面再回來找工作,最後的結果大概只有失業。

日本的大學生非常早就得為求職做準備,根據《日本工作去!:日本大手企業正社員应募採用情報》的介紹,日本大學生最慢從大三開始就會投入求職準備,大量搜集各公司的資料、參加求職說明會、投履歷、展開一系列的考試與面談,只求大四能獲得企業內定,確保畢業後不會隨即失業。經濟繁榮的時期,企業會定期開出大量職缺,使得新鮮人們盡可能一個蘿蔔一個坑,成為正式職員。但來到不景氣的現在,企業開出的正式職缺逐漸減少,反之,約聘工的數量則越來越多。非正職的員工不僅薪水遠低於正職人員,且不受工會保護,被解雇的風險也高出許多。

故,日本作家福澤徹三所著《年輕人們》將求職比喻成搶椅子遊戲,描述日本險惡的求職環境:「你們認為沒辦法好好找到工作,是因為自己不夠努力嗎?……是現今社會本身有問題。椅子的數量根本就不夠,人們努力也無濟於事。」在日本「畢業後第一份工作即決定後半生」的文化下,大學搖身一變成為就業補習班,瞎忙了一陣,找不到工作是地獄,找到工作,也未必能升上天堂。

由日本東京藝術大學學生製作的動畫《就活狂想曲》,以輕鬆的方式帶出日本就活的競爭樣貌。

難以自立的子女、無法退休的父母

佐藤寬朗還算是幸福的,即便錯過了最佳就職時機、終日窮忙,他還有可依附的父母,供他吃住直到38歲。要知道,在日本有一批民眾可沒有親人朋友能依賴,只能依靠不穩定的收入勉強生活,若遭逢變故便可能成為街友或是網咖難民,連安身立命之處都沒有,更遑論思考自立一事。

也難怪,當佐藤的父親遭無預警裁員,即便心中有再多慈愛與不捨,他也得明確和兒子坦白:「再這樣下去,我們全家都得去自殺。」沒有穩定的收入,也沒有退休金,就算有年金補助,家裡也沒辦法負擔佐藤的支出了。

佐藤一家的情況恰好和日本社會福利政策的原始構想背道而馳。山田昌弘於《社會為何對年輕人冷酷無情》一書指出,日本年金制度預設退休世代為經濟弱者,因此對高齡者有著諸多保障,幫助他們不依賴子女也能獨立生活,相對地,理應成為經濟強者的年輕人便被排除於社福系統之外。

顯然,這樣的設定已不適用於現代社會,卻未有改革,導致即便受非典型雇用、低薪的勞動者也必須定期定額繳交年金保險費,造成沈重的負擔。眼看子女窮苦,父母也只能犧牲自己、繼續扶養本應自立的孩子,而不能安心退休。於是我們看到佐藤的父親受生活所迫,雖已年過70,仍從事工資低廉的勞動工作,佐藤的母親也身兼多職以維持生計——無形間,他們都承受了有缺陷的社會保險制度所帶來的危害。

自立了,然後呢

影片的最後,佐藤寬朗終於下定決心脫離父母,搬進新公寓。雖然環境狹小而簡陋,但作為新生活的起點已經足夠,小小的空間在溫暖陽光的烘托下更顯得充滿希望。我們常說有志者事竟成,彷彿立志後就能過著幸福快樂的人生,然而,現今的勞動環境真會如此輕易放過年輕人嗎?

姑且不論佐藤錯過了就職時機,要另覓出路有多不容易,即便真的就職成功,日本職場的黑暗面仍會對勞動者施加諸多折磨。超時工作、階級分明、職權騷擾在日本職場乃司空見慣,有些人為此患上憂鬱症,非但不受關懷與照護,反而遭企業解聘、被社會遺棄,最後走上自殺一途;有人甚至因不眠不休地加班導致過勞、招致死亡。就不就職,原來都是如此攸關性命的事情。

魯蛇自拍秀,拍的是佐藤導演,映照出的,則是日本青年在就業市場的困頓縮影。我在想,和習於自嘲魯蛇的台灣青年相互對照,會有幾分相似?若以台灣青年為主角進行拍攝,又會是什麼樣貌?為佐藤的滑稽樣貌失笑的同時,可別忘了,我們可能連面對自己困境的勇氣都沒有,說來佐藤還是稍贏一點,是吧?

Japan's Disposable Workers: Net Cafe Refugees from MediaStorm on Vimeo.
日本攝影師深田志穗以鏡頭紀錄日本「網咖難民」背後的故事,也帶出日本員工過勞而窮忙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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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台灣國際勞工影展┃影展資訊
時間:8/26(五)-9/4(日)
官網:http://www.tilff.taipei/
片單總覽:http://www.tilff.taipei/2016/06/programme.html

┃魯蛇自拍秀┃放映場次
8月 27日 (週六), 下午1:00 – 下午2:20
光點華山電影館(台灣台北市中正區八德路一段1號)

2016年8月4日

【鳳梨酥換宿中@yokohama】櫻井和壽與Golden Circle 不被斷開的音樂鎖鏈

文/陳怡秀

「我和他相遇在1991年相遇,那一年,名曲『星になれたら』誕生了。...」語氣輕輕柔柔的,娓娓道來他們度過的25個歲月。那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在參加某場結婚典禮,看著一對「璧人」的回憶slide show,但下個瞬間,又像掉進一個超大型的卡拉ok包廂,回過神來,我置身於日本武道館,參加著「寺岡呼人 presentsGolden Circle 20回紀念スベシャル~僕と桜井和寿のメロディー」演唱會。


身為一個JPOP的粉絲,在日本實在太忙太忙了,除了有音樂祭要跑,有喜歡的樂團的巡迴演唱會要搶,這種時不時冒出來的特別演出活動,更是驚喜不斷,從舞台構成、主持內容到歌曲流程,甚至是表演者與表演者之間的情感流露,總會有好多好多瞬間讓你的心窩發暖,仿佛觸及到幸福的光彩。這場「Golden Circle」演唱會,兩個小時的時間,就令人不停地觸碰到這種興奮又溫暖的光點。

首先,你應該會想問,寺岡呼人是誰?雖然這麼說很失禮,但我在去演唱會之前,其實我也不知道,所以我無法立即回答你,只能尷尬地告訴你他是一個日本歌手,有很多大咖樂友,剩下要問google。我為何會去?醉翁之意不在酒,演唱會的副標有答案——「僕と桜井和寿のメロディー(我和櫻井和壽的旋律)」,櫻井和壽,Mr.children的主唱,我心目中的聲音之神。


有在聽JPOP或看日本電影戲劇的人,一定對Mr.children的歌不陌生,追溯至集大成的「西洋古董洋菓子店」主題曲與插曲都由他們包辦的豪華音樂饗宴、「orange days」中溫柔又鼓舞人心的『sign』、音樂錄影帶中敘述著就算老了也要堅持夢想感動無數人的『kurumi』,到近期的日劇「信長協奏曲」和動畫「怪物的孩子」的主題曲也都由他們擔綱,櫻井和壽充滿爆發力與治癒能力的嗓音,讓我打從接觸日本音樂之初,對他們的作品就再也無抵抗能力。後來到了日本,也有幸聽過他們三場演唱會。


在自家演唱會中,主控全場是很自然的事,如此耀眼的櫻井和壽,去到別人的場子時,既不能為人作嫁,亦不能喧賓奪主,更不能降低水平,櫻井和壽會有怎樣的表現呢?抱持著看「好戲」的心情,我前往了寺岡呼人每年都會舉辦、邀請不同的音樂人來一起表演合作的音樂特別活動「Golden Circle」。演唱會一開頭播放的影片,敘述著兩人25年來的音樂之路如何互相激勵、打氣、競合,接著,櫻井和壽就幾乎都站在台上了。

一部戲劇,只要有一句台詞被觸動,一個場景被感動,就算是成功了,而一場演唱會對我來說,總會有那麼一瞬間,一首歌,甫一開口你就會覺得此趟已值回票價。從「シーソーゲーム~勇敢な恋の歌~」到「innocent world」,到安可的「Tomorrow never knows」最後以「星になれなら」,如果說聽到櫻井和壽唱老歌可以讓我無憾,那麼我這天實在聚集到太多太多的沒有遺憾。




全場加安可一共19首歌的表演中,櫻井參與了14首,還包含一首獨唱,而且是寺岡呼人的新歌。寺岡當時笑笑地說,他覺得這首新歌超級適合櫻井的聲音,所以特別提出要求,請他「代打」。期間也有客座鍵盤手、韓國駐日歌手K的個人演唱時間,讓櫻井放下吉他聽得如癡如醉,一秒變迷弟。種種特別的環節,一時之間恐怕還真的會想到底現在觀賞的是誰的演唱會。但這也讓我對音樂有了另一層的認識與觀念導正,唱主音的人固然是主角,但伴奏的樂團呢?作詞作曲的人呢?沒有各個角落的累積,就不會有眼前呈現的風景。

寺岡呼人「present」,他present的不只是嗓音、還有其他的各種聲音構成,他要求要讓櫻井唱他的新歌,自己在一旁拿著吉他專注伴奏,或者是一人一首吉他,哼唱著對彼此有意義的歌曲,或是翻唱他人的作品(甚至連少女偶像團體乃木坂的歌曲都入了櫻井的歌單中),舞台上,流露的不只是表演者的默契,還有對於音樂表演的純然喜悅。

10週年時的Golden Circle

笑稱彼此像是「柚子(日本樂團)的中年版本」,事實上櫻井和寺岡的確從青年走到了中年,和柚子依舊都是一起喝酒談「音」的樂友,從知名度而言,也各有一片天空了,但不變的是想把音樂傳遞到更遠的希冀,十年、二十年皆如一日。透過選曲,我們瞥見的不只是歌手本身制作的音樂,還有他的嚮往、他喜歡聽什麼音樂、他會接觸什麼樣的音樂,那些都是更特別可以去接近他們內心的方式。

一位坐在我旁邊的日本阿姨,晚到了大約10分鐘,從他的套裝穿著來看,應該是剛下班風塵僕僕趕過來的,當台上唱到樂曲的最高潮時,她忘情地伸出手,仿佛想要不斷延伸到可以觸及、仿佛再往前伸一些、再唱大聲一點,就能把心意投遞出去。每個粉絲心裡都是這麼想的吧,那一刻,我們擁有同一份心之所向,櫻井和壽、寺岡呼人、K,台上的你們感受到了嗎?無分誰作的詞誰譜的曲又由誰哼唱,音樂的力量如此強大,在我心中暖暖的,閃閃發亮。


作者小檔案】


曾任影音記者、文字記者,現滯留日本。
立志以浪漫不失務實,
隨意不失細緻的方式,
用相機、用文字書寫每個閃亮亮的旅行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