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敏真(華光社區學生訪調小組成員)
2013年五月間,帶著學生們導覽華光社區,我們轉進台北市愛國東路二十一巷四弄,這是一條僅能容身兩人的窄巷,屋主早已在門上以醒目紅漆字寫上「1961合法建築」,無聲地宣示自己蝸居的權利。來訪的大學生打開紗門,聚集在門邊,一位女學生用清亮的聲音唸著門上所貼的陳情書:
「鄭老婦人,91歲,未受教育;罹膽管惡性腫瘤,已列重大傷患並經醫師告知為癌末...這個政府正準備拆掉她擁有的一間房子!她因兩岸戰亂,隨夫逃難來台。年輕失婚後,因個性獨立,自彼時獨居生活,60年代靠為人幫傭,積存微薄血汗錢,於民國58年用積蓄購得一間華光社區,座落於破陋窄巷內磚木建築改良物,不及五坪空間作為其年輕至老年時期棲身之所。自97年始,法務部屬台灣台北看守所,以收回國有地為由,以強勢態勢透過司法作為恐嚇無識老人之手段...以巨額賠償為迫使她及其他該地居民無償拆屋還地的手段。老婦人在意識清醒時,因未受教育,不懂自己可以擁有的權益!只是淒然問說:『政府要拆掉我買的房子,為什麼連搬遷補償都沒有,那是我的財產啊!』民國97年仍健步如飛的鄭依妹老婦人,短短數年內快速衰老。」
那是這間「合法建築」的歷史,也是華光社區在政府不當政策與實施手段下弱勢居民的苦難史。
一間房子,不只是暫避風雨的屋簷,裡頭更有人的生命與記憶持續流動。然而華光社區中一戶戶被官方認定不合法的「違建」家庭,以及被認定非法佔用國有地所帶來十萬到百萬的「不當得利」,迫使他們要親手摧毀自己的房子,離開他們居住了大半輩子的家。
是歷史和社會帶我們來到這裡
華光居民們描述居住在這裡的過往,雖然大多貧困,但這裡就是他們的家。看著在這裡第一個經營修改西服的楊伯伯的房子,他和鄰居叔叔伯伯們在八坪斗室內搓麻將的情景,恍如昨日,如今已是人去樓空。現在這條巷子每戶都被釘上木板,過幾天就要拆除。
今年二月初,巷內因空屋無故起火,波及社區內兩棟住屋被燒毀以及隔壁新建豪宅,當時楊伯伯抱著他視為生命不可或缺之物----棉被和神像----衝到屋外,整個人失神癱坐在椅子上。同一時間,鄰近的豪宅住戶則向里長抱怨,火災煙霧燻到他們家的琴譜......。
我跟同學們回述著當日情景,一些人露出不解的神情,似乎無法明瞭社區周邊這些高級樓宇的意義。那是入夜後,站在華光必須抬頭仰望的一個個刺眼閃亮的窗格;而華光,則是被這些高高在上的明亮之眼包圍起來的黑暗境地。
想起某一天,我問居民張爺爺有想過這裡將變成政府宣傳的紐約華爾街金融特區,或是像日本六本木商業區嗎?他回我說:「那都是假的啊!我告訴你,騰空以後這是個黃金地段,百輩子也吃不完、玩不完啊!」毫無具體實質內容的開發計劃,僅僅預告了這塊土地所帶來的大把鈔票,然而政府竟自認拋出這樣的想像已經足夠。
張爺爺從民國44年部隊退伍之後,經由朋友介紹到地方法院當工友,負責洗油印鋼板,那時日子苦,便在法院辦公室裡將就住著。後來考到駕照成為公路局駕駛員,當他手握駕駛輪盤時,道路兩旁的台北市還是遍地稻田。他也做過計程車司機,還曾經和其他司機搶地盤,逞凶鬥狠地把對方打在地上。生活安定後想結婚,千挑萬選地在租屋欄的眾多小紅條子中,找了一個愛國東路巷子裡面的小房子。那是一位早已搬走的上校租給他的,「那個小房子是用好粗的木頭撐起來的啊!」他用手比量著。他指了指著牆壁上所貼的一張泛黃的立院協調會的開會通知,當時立法委員召集了台北市政府、法務部與居民進行協調。他憤慨地說:
司法行政部次長(法務部)告訴我們:「你們必須無條件遷走。」我問他:「違章建築這個名字是從哪裡來的?違章建築過去沒有這個名稱啊!你有小轎車、住高級住宅。但是你知道不知道,民國38、40幾年,人民過得什麼日子啊!公務員連飯都吃不飽啊!違章就是因為公務員吃不飽飯,他才找個地方蓋個小房子啊!沒有政府管理啊!那時候大家都不管嘛!那時候想3-5年就回去了,都抱著這種心啊!怎麼不知道在台灣這麼久,生根啊!結果我們不是人,共產黨當我們是台胞,這裡他媽的當我們是大陸的,誰都不承認我們,假如不是我們這批軍人保住台灣,現在今天來的談違章建築事情的,不是你喔!是帽子上五星(共產黨)的喔!輪得到你們嗎?
他努力地解釋著,這批房子就是當初法院公務員因為生活困苦自己蓋的,當他們要搬走了,要賣房子,就有人買,這樣犯法了嗎?然而政府官員總是迴避這些問題。面對故意充耳不聞的官員,張爺爺回憶道:「我說,我姓張,我是榮民,共產黨那邊有一句話,釘子戶!我就是釘子戶,你殺掉我可以,你才可以拆我的房子,你不!就要給我解決問題!」張爺爺說,他講完之後全場民眾拼命拍手,但是次長依然一句話不吭。
「為什麼政府恨我們?」
前一陣子我聽街坊們說,黃太太瘋了,在她搬到南勢角的兩個月後。
第一次遇見黃太太是在2008年秋天,她擔任社區發展協會的幹部,我們約好到她家訪問,她也帶我到社區認識環境,熱心地向我介紹鄰居。日後逐漸熟識,她總擔心我挨餓,盯著我要我吃完她盛好的菜飯。這一位總是真心希望每個人都好的婦人,最常說蔣經國時代,政府都把人民捧在手心,當今的政府竟反其道而行。
黃太太年約60歲,本省籍,是三個子女的母親。她的工作是到府清潔打掃,每週幾次勉強應付開支。黃家是用簡易木板、竹片搭蓋起來的,幾年前原本由木板拼裝的屋頂漏水,才用鐵皮與塑膠波浪板釘上。屋內僅有八坪,許多雜物堆積讓室內凌亂而擁擠,一個小餐桌與竹籐小椅子就當成客廳。一張加了墊子的椅子,是一家之主黃先生的固定座位。他們勉強隔出了一個二樓夾層,再做一個樓梯,充作臥室。因為天花板很低,隔板又薄,在樓上走動步步如履薄冰,樓下也是碰碰作響。屋內再無多餘空間,黃家都到街角的公廁如廁。所謂「違建」的空間構造與延伸利用,顯然跟一般人對於現代家戶的標準想像大不相同。
政府拆遷華光社區的政策下來之後,黃太太因為承受不了不當得利的控訴與被凍結帳戶的壓力,加上兒子不斷勸她放棄,於是在2012年11月自行請工人來把房子拆了,黯然離開。後來街坊告訴我,他們也曾邀請黃太太回來社區走走,但是她在電話中反覆地說,「我不想回到這個傷心地,為什麼你們都不來看我...」另外一位從南部北上的徐太太,十幾年前因為重度殘障的兒子常常要到台北看病,後來與先生決定在華光找一個容身之處,建立一個新家。她回憶道,剛踏進這間被人轉賣的小房子,沒水沒電,裡裡外外都像垃圾堆。在兒子三天兩頭得跑急診的狀況下,沒有勞健保的他們,每日靠著吃饅頭,到市場撿菜葉度日。
徐太太的兒子身軀日漸長大,但仍然只能睜大眼睛、無行為能力地躺在床上。她每日替他換尿布,看著他的嘴巴咿咿呀呀地好像想說什麼似的,意識被困在身體裡。放心不下病兒的她,無法長時間離開家裡去工作。有天,鄰居不小心脫口而出說,「如果那是她的兒子也許會掐死他的」……那樣的日子讓人充滿絕望。
現在,徐太太早上一定要看牆上她自己寫的紙條,那上面寫著「堅強、堅強、堅強,加油、加油、加油。想開不可死、不要哭、好好活」。她一有時間就動筆抄錄經文,練字,也練心神,堅強地過日子。
每天、每天,社區都有一個地方因為自行拆除、政府強制執行而被挖走。這個社區正被國家機器逐步吞噬,也吞掉了應有個人權和正義。2012年底,一位謝姓住戶帶著憤恨的心情,在搬遷前夕用噴漆在牆面寫著:「政府你恨我們嗎?」成為這個荒謬都市地景中持續迴盪的聲音。
華光社區議題簡介
華光社區,坐落在金華街、愛國東路、金山南路以及杭州南路之間。2007年行政院提出四大金磚計劃,華光社區正式被納入國家未來的發展圖中,並先後提出「華爾街」、「六本木」的構想。不久後,居民陸續遭到法務部看守所及國有財產署的提告,並分為合法眷戶、非法眷戶、違建戶三類(眷戶於2012年6底搬遷)。提告內容是居民占用國有土地,所以政府要求拆屋還地,並要求不當得利的返還。該不當得利的金額是以居民擁有的土地面積來計算,從數十萬到上千萬都有。
隨著不當得利而來的還有凍結帳戶、扣薪1/3的強制執行。許多居民因受不了壓力,只能拆掉住了好幾十年的家。政府「依法行政」的處理方式,明顯忽略了華光的歷史脈絡,也忽略了基本的居住人權,將社會問題簡單地框架為法律問題,不當得利與拆屋還地的逼迫更將可能使許多居民落入法定弱勢的深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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