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魏玓
前言:興奮,為什麼?
如果你喜歡看電影,甚至考慮、或正在準備進入電影圈工作,那麼請你跟我一起想像一下:如果當初賽德克巴萊有個工作機會給你,你去不去?或者應該改問,你會有多興奮?
我會非常、非常興奮。我想很多人都會。因為賽德克巴萊是台灣電影史上的最「大」製作。
台灣電影工業的衰退至少已經超過二十年,儘管近來好像有些起色,儘管五年前海角七號刮起了一陣旋風,但整體來說,整個工業低迷與匱乏的程度外界難以想像。要拍賽德克巴萊,「就像是在一片廢墟中要蓋一棟101!」一位賽德克巴萊的行銷工作人員跟我們打了這樣的比方。
問題是,如果台灣電影工業崩塌成廢墟的過程有著複雜的背景和成因,那麼台灣電影的101也不可能在一片廢墟中憑空打造出來。魏德聖和他的團隊如何辦到這一點?而這棟101蓋起來之後,又對台灣電影工業有什麼意義?主流媒體已經讓魏德聖講了不少,果子電影公司推出的系列叢書也說了很多。不過這些論述大都缺乏一個非常重要的面向----幕後電影工作者的面向。
倒不是說他們都沒有被「介紹」,但是這群在電影產業中被稱為「線下」(below the line)的勞動者,也就是除了導演、編劇、製作人和演員等檯面上的人之外,作為電影生產和流通不可或缺但經常不為人所關注的一群人,從他們的視角和親身經驗來看賽德克巴萊的「萬丈高樓平地起」,又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意志的勝利與工作意識
「大學時看到賽德克巴萊的五分鐘預告片,我就起了一定要跟到這位導演的念頭。」從高三開始對拍電影產生強烈興趣,大學念美術,在加入賽片團隊之前只有些許電影製作經驗的小傑,是一群典型對魏德聖「慕名而來、自告奮勇」的年輕人。他在海角七號大賣之後,一次巧遇的機會,在金馬影展開幕片結束後的現場「堵」到魏德聖,靠著一股執著和死纏爛打的功夫,最後終於爭取到場景協調助理的工作。
許多人都被賽德克巴萊拍片計畫所勾勒出來的規模和格局所吸引,認為那是台灣電影「史無前例」的製作。國際知名導演吳宇森一開始就被找來當賽德克巴萊的監製,實質的技術指導還在其次,但毫無疑問地瞬間將賽德克巴萊提升到國際大片的層次。更重要的是,不管是透過主流媒體的塑造,或者是魏德聖個人的主動傳達,都讓人感受到他那舍我其誰、勇往直前的「追夢人」氣勢。
「他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電影!」吳念真這樣說。而魏德聖本人則說,「戰士應該在戰場上流血。獵人應該在獵場裡追捕。」這個自我期許的氣勢,直可比擬他夢想描寫的人物莫那魯道。而這股氣勢感染了製作團隊的每一個人。四十歲之前都在做電梯工程的阿瑟,竟然捨棄了他的本業,進入製作團隊擔任安全維護的工作。他告訴我們,「當初會加入賽德克巴萊,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魏德聖,你會覺得他要幹一件大事,會想要去幫他。」
小傑回想長達一年的拍攝過程,覺得「大家正在一起做一件大事」的這份認同,是支撐許多工作人員面對拍攝上各種困難,甚至一次又一次打消退出念頭的關鍵憑藉,「賽德克巴萊不只是一部片而已,而是一個行動和革命,它推翻過去的紀錄與模式。」他說。
技術水平的自力救濟與激進
這樣的感動和信念,不僅在意志上支撐了工作人員,也幫助他們彌補了原本在技術或能力上的落差,以「大躍進」之姿跨越台灣電影工業落後了二、三十年的製作技術鴻溝。
從一開始,魏德聖就堅決相信「趕上好萊塢」不是不可能的。他的做法是,先把目標訂出來,然後就要求大家直接往目標前進,而不是等待每個人準備充分了才一起出發。「他打算造一艘大船,每個人一進去就是要成為這艘大船的一部分,而不是準備好了才進來。」一位幕後工作人員這樣說。於是,製作團隊在這樣的成就取向導引下,以近乎自力救濟、超越極限的方式把自己快速提昇成為「大船的零件」。
你可以想像一天要調度數十量大車、移動數百名人員、製作和配發上千件服裝和道具,還有訂購上千個便當和上百個住宿房間?這些在台灣電影生產場景中已經很久沒有人做過的事,賽德克巴萊的團隊都順利辦到了。
當然還不只這些。人稱秦師父的賽德克巴萊攝影秦鼎昌,為了克服山區的大場面攝影困難,自行設計了「鋼絲攝影」設備(wire cam),才有我們看到的好幾個極為動態的戰鬥鏡頭。阿瑟想辦法在蘇鐵樹幹上釘上踩點,並冒險親身嘗試,才有我們看到的賽德克族人從樹上一躍而下攻擊的英姿。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拼勁,彷彿大家都把自己化身成當初對抗日本的賽德克族人;正如服裝組助理小子在接受博客來網站訪問時所說的,「就像是成為了『賽德克.巴萊』一樣驕傲。」魏德聖顯然成功地將他的夢想和意志移植到製作團隊身上。
體能與精神的極限體驗
不過這樣的「大躍進」,固然可以說是意志的勝利,卻也是精神和體能的極限壓迫,「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麼接近死亡」一位幕後工作人員這樣說道。這顯然不是一個比方,而是相當真實的狀態:他曾經連續幾個月每天都只睡兩、三個小時,不僅是因為工作量,更是因為對工作成果的自我要求。
在拍攝現場,生病、受傷、意外顯然是家常便飯。但是因為資源和人力不足,大家都必須「ㄐ一ㄥ」下去。小傑就提到,前製時製片組大概有10個人,每個人都有很重的工作,如有人突然不做,沒有人可以支援和代理,「所以生病也不敢請病假,甚至是不敢生病,也不敢不到工作崗位上。」更嚴重的是,意志再如何堅強,氣氛再如何團結,也不能輕忽大自然的力量,尤其是賽德克巴萊整部電影的拍攝幾乎都在跟大自然「參詳」。
負責安全防護和解決現場自然環境問題的阿瑟對這一點體會最多,感觸也最深。就在電影即將殺青的前夕,一場山豬奔逃的戲,差點要了阿瑟的命。原本劇組認為那是借來的豢養山豬,應該很好控制,加上為了避免後製困難,因此決定不用繩子綁住,全由阿瑟再旁負責驅趕和導引。沒想到山豬一直沒有照預定路線奔跑,被多次驅趕的山豬最後遷怒阿瑟,突然衝向阿瑟並猛然咬住他的左手腕。雖然阿瑟倉皇之中仍記得不要拉扯的原則,但右手腕的神經已經被咬斷,也傷及動脈而血流如注,緊急送醫。「沒有看到片子殺青真是可惜啊!」阿瑟揮著他那已經復原的左手,淡淡地說著,但是從那常常的疤痕我們不難想像當時的驚心動魄。
超限工作的滿足與不滿足
賽德克巴萊是台灣電影史上最大的投資,但是這些歷經「極限體驗」的勞動者,卻不一定能得到相應的物質回報。因為資金募集困難,製作團隊從開拍第二個月起就沒有正常領到薪水,有人三個月只領到一次半薪。到了2010年初的農曆年前,有部分工作人員因為領不到錢陸續離開,而製作組當中也有不少人自掏腰包墊錢買付款給商家。雖然片子殺青之後,薪水陸續補領到齊,但過程中許多成員面臨的生計壓力可想而知。
小傑提到,感覺每次劇組已經彈盡糧絕的時候,導演總是能奇蹟似地又找到錢,「一直處於要倒的狀態,但最後都沒有倒。」而從魏德聖的自述裡面我們也可以看到,拍攝賽德克巴萊對他最大的挑戰恐怕不是導演工作本身,而是找錢這件事。找錢,是魏德聖真正的極限體驗。
對魏德聖以及他創作理念的信仰,幫助許多工作人員克服物質報酬不足的問題,不過也許在能力提昇或成就感方面,給了他們很大的補償和鼓勵。拍完賽德克巴萊之後,儘管家人有很大的疑慮,阿瑟還是決定結束他的電梯專業,投入電影製作行列。「這個決定有兩個原因,」阿瑟說,「第一是看到電影因為你的工作而能夠完成,讓你想繼續做下去;第二是我發現自己在電機和野外求生方面的專長,是台灣電影工業長久以來缺乏的。」事實上,一拍完賽德克巴萊阿瑟就被李安新片的製作團隊吸收了。
從高中就想要拍電影的小傑,覺得參與賽德克巴萊的工作經驗讓他「正式」進入電影圈。「現在電影劇組如果知道你拍過賽德克,都要立正致敬,而且能力一定不會太差,是品質保證。」小傑難掩自信地說。他在賽德克巴萊之後,參與了另一部電影「星空」的製作,全權負責場景管理,接著還想寫劇本。
從101走下來之後?
賽德克巴萊或許真的是台灣電影的101,協助蓋出101的人們應該也都為自己感到驕傲。為什麼非得蓋101不可?絕對是一個值得深入質問,但或許不是這些超限打造者們目前最關心的問題。對他們來說,當蓋完101,從頂峰走下來之後,他們要往哪裡去?魏德聖透過賽德克巴萊,在很短的時間內把這群電影工作者拉拔成能在廢墟中蓋出101的工人,但問題是,台灣接下來真的會持續有那麼多的、那麼大的「電影工地」嗎?
阿瑟說,跟完賽德克巴萊,看了那麼多外國團隊的技術,覺得台灣其實也都做得到,甚至可以用更便宜的價錢做到更好,「但是缺的就是市場和資金」。他的分析非常準確,但卻也是最難克服的環節。
如何能讓小傑這樣熱愛電影的年輕人,有一個持續創作和磨練能力的環境?如何能讓阿瑟這樣有著專業技能的工作者,有一個發揮專長和安身立命的電影圈?在這裡,我們很可能不需要一個總是想在戰場上奔馳流血的戰士,而是一個辛勤耕耘悉心播種的農夫。而台灣電影或許也不是那麼需要一棟又一棟的101,而是一畝又一畝可以永續開花和收成的綠地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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