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30日

第十期 共專題 │ 肝與血之歌 與三位「臺劇衝鋒隊」隊員的午後對談

採訪、撰文/魏玓
圖/《16個夏天》、《落日》、《麻醉風暴》粉絲頁

最近一年多來,臺劇好像有一點點復甦和正向的發展,一些叫好又叫座的作品出現,網路平台似乎也被正面地打開了。不過,我們接觸的一些製作人和導演等「高層」,並不這麼樂觀,因為台劇的體質和環境問題還是很多,也很急迫。這應該是實情。但是除了「高層」之外,我們更想從製作的「現場」來了解實際的狀況。



我們沒有機會到「現場」,但是「現場」必然有一群對影視產業懷抱熱情和夢想,每天扎扎實實地做著一部戲要面世之前的所有外人可以想像的、以及根本不能想像的繁重、細瑣、惱人、永無止境的勞務的第一線影視工作者。我們想找的人入行大概三到五年,跟了幾部戲,度過了最初的痛苦變動期;在負責的事務上,也逐漸熬出半個頭,可以當副手,甚至獨立負責,也可以開始帶新人了。

但是,他們的前景其實不明。要不要繼續待在這一行?下一部戲在哪裡?什麼時候才可以加薪?什麼時候可以接到好戲?……都是在忙碌的空檔、人靜的深夜、殺青的前夕,不時浮現心頭的疑問。但是疑問歸疑問,他們仍然每天24小時開著手機待命。他們要不是在拍戲現場,就是在前往拍戲現場的路上。他們是電視產業的第一線勞工,也是台劇戰場最前沿的衝鋒隊。

《共誌》這次很幸運地找到了三位「衝鋒隊員」,然後跟他們來了一場掏心掏肺(?)的午後對談……

場景:台北市民生社區某咖啡廳的最深處
人物:Kumi(製片組,入行四年)
           小宇(導演組,入行四年)
           米米(服裝造型組,入行三年)
         《共誌》編輯

《共誌》:先說說自己入行的過程吧?

Kumi我是典型的不是唸傳播科系然後入這一行的。其實上大學之前根本沒想過會進這一行,完全是因緣際會。高中時,因為家裡剛好有一台DV,就加入攝影組,也自己學剪接,覺得很有意思。上大學之後就經常主動做這件事,也跑去傳播學院修課。畢業之後剛好有廣告製作公司在徵製片助理(反正他們都需要「新鮮的肝」嘛!),投了履歷就進去了。這樣in house做了九個月,因為不喜歡拍廣告,就離職開始去跟片。我先去了商業電視的偶像劇組當製片助理,然後又跟了一部電影(到現在還沒有上!)。後來在一部比較大的電影劇組中認識了他們(指:小宇、米米)。到現在跟了幾個大大小小的電影和電視劇,製片組的各種職位都做過,目前主要就是擔任執行製片。

(《共誌》側記:Kumi是一個不講話時看起來很安靜,但是一開始講話又一秒鐘就精神奕奕、氣勢很強的大男生。)

米米:我大學是唸戲劇系,學的是戲服設計,有參與過舞台劇工作。畢業的時候剛好有學姊在做偶像劇(在某無線台)的服裝造型,我就進去做服裝助理,錢超少,是最低階的工作。拍完之後,就真的很不喜歡偶像劇的製作環境,從做事的態度、工作流程,到吃的便當(也吃得太便宜了!)。其實那部戲的製作人之前也是做了風評不錯的戲,但是一做偶像劇大概是完全為了省錢吧。後來主要就接廣告製作和舞台劇當服裝造型,然後進了那部「大片」就認識了他們(指:Kumi和小宇)。之後又碰到有一個有名電視劇導演的偶像劇,想說再挑戰一次看看會不會比較不一樣,這部戲前後拍了八個月(在偶像劇當中算是很久,表示製作還算認真),但環境還是很不理想,我做了三個月就離開了,後來就是以拍廣告、舞台劇和短片為主,不過現在又進了偶像劇劇組(這次是某有線商業台),預計十月要上(是那種拍一半就開始on的戲)。商業台偶像劇還是那樣啦,一大堆的置入……

(《共誌》側記:米米是一個愛笑、笑起來很甜的小女生,訪談過程中有很多的murmur。)

《共誌》側記:這時他們開始岔開話題聊起五花八門的置入性行銷手法,以及電視台高層裡的「阿姨」們如何干預和關心小鮮肉男主角有沒有「脫」,要到現場看……現在的劇本都會直接註明例如:「這裡有H手機置入,請拍特寫這裡有化妝品置入,請拍這裡可以讓他露胸,請拍」什麼!?露胸也要寫進劇本!「這樣才會有一個收視率和新聞爆點啊!」啊原來是這樣

小宇:我大學是唸韓語系,因為喜歡看韓劇。大學畢業時對一般的韓語翻譯工作沒有太大興趣,本來想去唸電影研究所,偶然發現有一家製作公司在徵韓語翻譯,我就想說先去,然後希望如果有機會也參與製作工作。後來又剛好有另一部片缺場記,我就從場記做起(這一行其實都需要「剛好」耶!入行管道滿封閉的,很少會在求職網看到工作缺,大部分都是學長姊帶學弟妹,或是親戚朋友互相帶進來。)。剛開始我場記做得很不好,後來等於是被炒魷魚,我考慮了三個月下一步要做什麼,結果竟然又找到場記的職缺,這次運氣比較好,碰到一個很好的副導,耐心地教導我很多東西,也讓我建立起對這個工作的了解。到了第三部戲就可以自己處理場記工作,當了場記兩年多之後,我開始想要多接觸實際拍片。很羨慕技術組的人,曾經問過攝影組可不可以進組?結果後來攝影組真的讓我去當攝影助理,我也想試試看不同領域。本來都覺得技術組比較輕鬆,但是做了之後才知道壓力也很大,像我是小助,還要幫忙舉boom,很累,也要很注意不能穿幫。電視劇拍了幾部之後,又有機會進電影劇組(其實進電影也一樣是需要特別的人際管道)。


(《共誌》側記:小宇看起來是一個很內斂、沉穩的女生,聊天過程中她話很少。外表冷靜,但是讓人感覺到內心的澎湃,對影視創作的熱情。)


《共誌》側記:此時話題又岔開來了,米米說,影視製作這個大圈子裡,拍電影的看不起電視,拍廣告的也看不起電視。Kumi不否認,但是他不懂為什麼拍廣告的可以看不起別人,因為那就是用比較高的成本拍比較短的東西,當然可以精緻一點。而且「廣告就是純粹的服務業」,因為就是只能配合業主需求。這一點三個人都贊同。所以米米說,拍廣告之後,她有時需要到舞台劇劇組去換換環境,感受一下以創作為主要目的的工作氣氛。

《共誌》側記:聽到小宇最近參與一個中台韓合作的電影,米米說了一件事,於是話題繼續岔開。但這時候他們講的事情讓我非常驚訝+暈倒。因為太重要了所以要用新細明體來說。(嗄,什麼意思?)

米米:現在台灣影視人才已經漸漸變成中國大陸影視製作的代工了。

《共誌》:(驚!)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

Kumi對呀,最近很多這樣的case喔。特別是有一些都會背景的戲,大陸出資、香港導演,來台灣拍。台灣就是出場地、出人力。這比他們在上海拍便宜。我們第一線的製作人力,品質夠好,但是薪水比中國大陸的低。

米米:講的精確一點,就是如果他們希望達到一樣的工作水準,那麼現在台灣的工作人員比大陸的要便宜。

《共誌》換句話說,之前在其他產業發生的事情,也就是我們的產業到大陸去找便宜勞工代工,在影視產業這方面已經逆轉了,變成他們來台灣找代工!?

米米:對啊,因為他們(的影視產業)已經快速發展成一個工業了。

Kumi灣影視勞工的薪資這幾年來一直很低迷。這個現象的另一方面就是有了一定條件之後,就很容易到對岸去工作,賺的錢差很多。對大陸製作單位來說,用跟大陸工作人員一樣的薪資,就可以聘到能力更好的台灣人才。還有這也牽涉到台灣的製作環境的惡化。因為華八(指的是On檔的八點檔偶像劇)、鄉土劇當道,但是比較有能力、有想法的人不願意拍這樣的戲,他們可能會去選擇拍公視的戲,如果錢對他們很重要,就會考慮去對岸。那結果就是,素質比較差的人很可能就留下來拍華八和鄉土劇,因為便宜,因為簡單。老實說,拍這樣的戲,就是像「上班」。

米米:劇製作其實也有分(等級)。拍八點檔鄉土劇的是一批人,拍華八的是一批人,拍星期天偶像劇的是一批人,然後拍公視的又是另一批人。我因為在不同劇組都待過,看得出來,也許主創人員的差距不一定,但是現場第一線工作人員的素質就差很多,特別是製片組的,有時候真的被氣死。

Kumi就是現場的執行力有差,投入製作的心態也完全不一樣。大致上來說鄉土劇的製作環境應該是最糟的,對第一線工作人員來說,他們完全不曉得今天劇本是什麼,反正人家叫他做什麼就做什麼,只要把東西拍出來就好……

米米:服裝也是穿來就穿來了……
Kumi因為錢也是最少……
米米:他們(華八)有的會分三組拍……
Kumi對,棚外分AB組,然後棚內一組。白天拍完,AB組又全部進棚內趕拍到天亮。大家就是在棚內睡覺。演員也是一直拍一直拍,還沒有輪到的時候就趕快睡覺,比較大牌演員的助理必帶的就是躺椅……


《共誌》:有演員告訴我拍on檔偶像劇根本沒有尊重可言……

Kumi對啊!以on檔偶像劇來說,一天至少要拉十場戲,一個白天可能要轉三、四個景,拍得那麼趕,根本就沒辦法顧及其他,就是先拍出來,不要開天窗就好。

米米:有些戲在棚內拍的時候,沒有導演,而是導播就是四台機器架在那邊,跟拍綜藝節目一樣。

Kumi因為預算愈來愈少,前製也辦法好好做,開拍的時候很多事情都還不知道,拍的過程就更不用講了,演員也很痛苦,沒辦法準備和醞釀。

米米:最荒唐的是,收視率還有2….

《共誌》:你們入行三年到四年左右,說說自己目前的實際工作狀況?像是因為現在都不是in house,那怎麼接案子?

Kumi目前算是比較穩定一點,比較不會怕接不到戲,也有一些選戲的空間吧。大多都是現在這一部戲快殺青前,大家就會開始聊天,打聽消息,然後互相介紹一下,所以網絡很重要。

《共誌》:那待遇呢?剛剛有提到薪資水準不高……

米米:其實也不能說不高,只是相對的。在臺灣來說,平均月薪可能比一般上班族還好一點點。
小宇:但問題是工作型態,我們一有工作的時候,工作時間就很長,壓力也很大。
米米:只要有進組,就很難想像手機不是24小時開著。
Kumi因為我們的工作都不是技術組,不是開拍的時候上班就好,我們的工作要走在拍之前,以及拍之後,都有很多問題要解決,而且各組彼此牽動,很複雜,如果你不能隨傳隨到解決問題,就會影響別人。

小宇:進組之後我通常還會劇本隨時揹在身上!

《共誌》:那要不要再多說一點你們工作經驗中經歷過比較誇張的、不合理的事情?

小宇:這很難說,還是看人。對我來講,上一次當場記的經驗讓我非常受傷,因為導演對我的場記工作有很大的不信任,但我自認對得起劇組……

米米:小宇真的是我認識的場記裡面算很厲害的。至於我,有一次拍電視,要拍一個外國人的家庭,其中需要一位只有一場戲的演員,本來至少應該前一天晚上讓我知道演員是誰,好做造型和服裝規劃,結果製片組居然到了拍戲當天上午才給我,卻理所當然告訴我沒關係我們下午才拍(傻眼……

Kumi製片組誇張的事情多到數不清,但是有些不能講(哈哈哈一個普遍的誇張的事情是,因為製片組是最早出現,最晚離開。有時連續拍四、五天夜戲,通常大家都是拍到天亮,睡到下午,但是製片組從中午之前就得起來繼續處理事情。有時預算沒有那麼好的組,製片組都還要負責交通,當司機。想像一下,從宜蘭拍戲回台北,開車是竟然是睡最少的人,匪夷所思。



《共誌》:那不是匪夷所思,那是很危險!

Kumi對啊,製片組的人互相說起來,要是提到撞車啦、過隧道恍神啦、擦到路邊啦,大家竟然都習以為常了,有時候我覺得製片組的都是超人。

小宇:我曾經做過一次casting(負責敲演員),那次為了一個資深演員改了三次通告時間,讓我非常非常為難。所以我後來就說,製片組真的很厲害,要做好人、壞人和超人。

Kumi沒錯,我喜歡這個說法。而且外界的人很少知道製片組的工作內容是什麼,不曉得他們有多重要。但是圈內就知道,一部戲拍得好,大家就會去問製片組的是誰。好的製片組,讓大家開開心心順順利利拍完,製片組要是爛,那就什麼都沒了。

《共誌》:說說看在這麼不大理想的環境中,你們是否還是會繼續做這一行呢?對未來有什麼期待?

米米:我應該會繼續做下去,不然也不知道做什麼()。拍片的時候很辛苦,但是拍完的時候通常還是很愉快的,收穫很多,出來的東西有成就感,也可以交到好朋友。我覺得如果單純只是為了錢,也不太可能待在這一行,有時候一部片雖然錢很少,但也可能做得很開心,因為可以一直學習。

小宇:導演組的人的願景大都是自己拍自己的東西,如何可以實現,怎麼實現,是現在無法想像的,還很遙遠。我只能拍一步走一步,比較不像一些行動派。拍片的艱辛,老實說不開心的時候比開心的時候多太多(這個說法Kumi有點驚訝,但米米贊同)。看到戲上檔,是有成就感,但更多小成就感是在拍戲現場,例如需要連戲的時候,有人說有小宇就沒問題這類的。或者有資深演員曾經跟我說,小宇以後當導演要找我唷。



Kumi我也會耶,我也覺得現場的小事情的成就感很重要。有一次劇組在樓上拍,樓下居民突然衝上來說你們馬上給我走,然後那時候劇組所有人就看著我,我就說你們拍你們的,我來跟她說。然後我就去跟她屁啊,跟她拖時間,雖然背上冷汗直流,但是最後真的讓劇組拍完了……啊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覺得進這一行拍到現在,從來沒有想過要轉行,我自己發現自己太適合這個工作了,很樂在其中。我的人生實現就在工作之中,人生跟工作結合在一起,有什麼工作十年之後還可以這樣?我喜歡這個工作讓我保持年輕的心態在過生活,自己覺得還滿幸運的,因為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過去每拍一部戲都覺得是在挑戰極限,都有之前沒想到過的困難和痛苦,但是都不會因此想過不拍。另外就是我們都還不用養家,這很重要,如果有家庭經濟壓力的人,就沒有太多選擇,什麼戲都得拍。對我來說,如果連我自己都不認同這部戲,我要怎麼去完成那些這麼難搞、垃圾的事情,因為我衷心希望這部戲好好地做出來。曾經有on檔戲用兩倍報酬要找我,結果我看劇本兩頁就趕快蓋起來(這什麼東西啊),然後就拒絕了(大笑)


(《共誌》側記:三個人的對話持續,我在一旁聽著,看著他們年輕熱情的面容,感受到他們對影視工作的熱忱。咖啡館大片落地窗外的夕陽有一點點刺眼,外面的世界,到底能不能讓這些「新鮮的肝」安身立命、實現夢想?我很憂心,但沒有理由悲觀,更沒有理由袖手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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