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俊儒
圖/瀚草影視文化提供
圖/瀚草影視文化提供
蕭力修導演(蕭導)是這樣跟我說的:「其實不是在於我想要特別去講職業劇,或者是因為這個人的職業所以我要研究他…...而是細節的數量夠,你眼睛已經相信它是真的了,所以劇情即使再荒謬,再脫離現實,你會相信那個世界觀」。許多人認為《麻醉風暴》開啟了臺灣這一波「職人劇」或是「職業劇」的風潮,但是在蕭導的心中,許多細節的斟酌不過是他拍片時的基本功,為的是讓觀眾完全進入一齣戲劇所構築的世界。
經過蕭導的開釋,我才驚覺我在觀看許多臺灣的電視劇時,為什麼常常會習慣性地「出戲」,原來多數不是在享受劇情,而是在享受那種一邊看一邊罵的快感,所以臺灣多數電視劇提供的應該比較是一種「互動式實境秀」的概念。這也讓我豁然開朗,臺灣的電視劇裡面為什麼男女主角總是這麼容易就會「不小心」親在一起,有時某個敦厚的角色會在睡一覺後就突然轉性成兇狠的壞蛋,原本養豬的突然跑去賣手機也行,跨國企業的總裁辦公室盡是廉價家具也通。
讓觀眾可以充分且安心地進入戲劇的世界這原本應該是戲劇的基本條件,也是對於觀眾的基本負責。奇怪的是,這麼基本的東西,在臺灣的影視圈裡面卻越來越像是稀世珍寶,也因此讓《麻醉風暴》在此時此刻的臺灣,顯得格外地特別。我的觀察中,這部戲具有三位一體的三項絕招來做到這件事:
知識
哪怕朝田醫師已經從戰地出生入死地來回三、四次[1],難搞的豪斯醫師[2]也已經服務好幾季都還沒有被解雇,臺灣卻從2006年的《白色巨塔》以來,盼不到一齣像樣的醫療劇,而且一間隔就是快10年的光景。臺灣除了健保制度名揚國際之外,臺灣人喜歡看病更是世界之最,沒有道理對於醫療劇不感興趣,但是為什麼會難產這麼久呢?
在製作經費被不斷稀釋的媒體環境之下,臺灣的電視劇內容漸漸地無法滿足知識的門檻,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空虛噁爛的內容,反正做做樣子可以過關就好,然後再安慰自己:「反正民眾也不會在乎這些」。所以心電圖貼片裝到額頭上、插管卻搞得像是在喝珍珠奶茶等荒謬場景,不斷在這幾年的臺灣電視劇中上演,在戲劇裡面談哲學、談教育、談民主、談科學…似乎變成一件滑稽而不切實際的事情。
《麻醉風暴》如果是一部今年度很成功的電視劇,我鐵口直斷,「知識含量」所奠基出來的飽足感與厚度,絕對是它之所以與眾不同的第一要素,哪怕劇組的人員只是秉持著對於戲劇的忠誠而投入,並不是為了知識而知識。「知識」聽起來好嚴肅,做戲劇又不是在做教育推廣?但是如果仔細想想知識是什麼,它應該是人類文明中各種智慧被淬鍊後的結晶,理應牽動著人們心中最共通的想望,尤其在臺灣日漸空虛及貧乏的社會氛圍中,能反應知識內涵的電視劇是沒道理不賣錢的,因為「知識」可以提供一種精神上的富足感。
如果在一個戲劇中有知識承載度的話,它所具體化的就是「有關懷」、「有見地」,並進而「言之有物」,所以整體的故事會說得十分嚴謹、有邏輯,讓你看完後直覺通體舒暢。「有關懷」是因為具有關心社會及土地的熱情,由於有溫度所以會感人;「有見地」則是可以為這個觀察講出一個富含內容的故事,因此不會空洞與煽情。
蕭導說他有個記事本裡面記載著一些社會議題,像是白米炸彈、學運等,反正就會習慣性地將這些議題存放在一個資料夾裡面,方便隨時查找。男主角黃健瑋則說,他沒事做的時候,習慣性會自己寫東西,要不然就看書,「我要一直閱讀,我寧願花在閱讀的時間多過看影像的時間。閱讀是基本的,人本來就要閱讀啊。」所以在《麻醉風暴》中描述了醫療人員超時工作的窘境,也訴說了醫療體制的挑戰,豐富的知識含量雖厚重,但不突兀也不虛矯。因為對於這個劇組而言,從導演到演員,都是求知的狂熱者,而這種狂熱不過是為了把故事講好的誠意而已。
細節
黃健瑋對蕭政勳這個角色花了不少力氣準備和揣摩,他說:「我本來設計蕭政勳是一個國中以前都在烏拉圭長大的小孩,就是爸爸在家裡面做生意,就像八0年代的時候很多華人會到中南美洲去做生意。」所以他認為這個人對這個社會有很強的疏離感,跟別人很難有非常親密的關係,說話的語態也會含糊不清。蕭政勳回到臺灣的原因,是因為他父親娶了別的老婆,所以他跟他媽媽相依為命回到臺灣來。「他回到臺灣後,大家都覺得他是『阿兜仔』(閩南語),但是他又不是『阿兜仔』,所以就很尷尬,跟同學們都不合。」黃健瑋說道。
一邊聽黃健瑋娓娓道來他對於角色的背景設定,一邊覺得嘖嘖稱奇,原來蕭政勳背後這麼有故事,雖然都是虛構的,雖然都沒有演出來。就像蕭導引述《聶隱娘》編劇之一謝海盟所說的,他們在劇中塑造一個人物就像是「造一座冰山」,人物展現在電影中的部分只是冰山露在海面的一小角,然而這一小角要足夠精確,就需要打造完完整整的一座冰山,包括海面下隱而不見的大部分。打造完整的冰山、鋪陳足夠的細節,這是《麻醉風暴》尊重戲劇的一種具體表現。
為了還原真實的麻醉醫師工作現場,劇組輾轉商請新北市聯合醫院麻醉科主任黃英哲醫師擔任顧問,協助各種醫療場景的細節。也剛好黃醫師過去曾經有過一段在參與SARS期間醫療工作時,十分特殊的生命體驗,所以自願並積極地擔任這齣戲的醫療顧問角色,不僅為演員上課並且提供醫療拍攝現場的各種技術指導。過程中,許多醫療現場的拍攝都在黃醫師的監看下邊做邊改,甚至劇組為了因應劇情張力所更動的某些醫療橋段,也必須是在黃醫師認可為「確實可能發生」的前提下,才會編排入鏡。所以這齣戲的監測儀器不會貼錯地方,急救CPR不會像揉麵團。
記得有相關的報導指出,原本有醫界朋友聽說電視台要拍攝麻醉醫師的故事,都直呼將會是一場災難,結果看完試片有人問「那位男主角是不是找醫生來演的?」足夠的細節確實成功地把觀眾融進醫療現場,連擅長在專業上挑三撿四的醫生也都入戲了。
在戲劇界一片哀鴻遍野,不斷用「得過且過」來麻醉自己的慘狀中,《麻醉風暴》逆向展露直搗黃龍的氣勢,不在細節上妥協,可謂霸氣外露。《麻醉風暴》一集的製作經費是200萬左右,再扣除稅金也不過就是靠180萬來打點所有零零總總的製作開銷,是臺灣現今一般戲劇製作的平均預算,但是卻無畏地挑戰了細節含量很高的醫療劇。
身邊許多人是在這一部戲劇之後,才瞭解麻醉醫師在醫療現場所扮演的角色(包括我自己),不然還以為「麻醉醫師」就是「麻醉師」,只要注射一管藥劑讓病人不省人事就可以完成任務。看完《麻醉風暴》,才知道讓人睡著並不困難,能夠平安醒來才是麻醉醫師的挑戰,我相信這些細節甚至對於緩解臺灣社會的醫病糾紛都是有貢獻的。
風格
知識跟細節可以讓一部電視劇發人深省,觀者收穫良多,但卻也可能落得像「好有意義,但是再聯絡」這樣曲高和寡的下場。三位一體的最後一塊拼圖是「風格」,風格就像是個性一樣,讓你看得喜歡,看得迷,看得欲罷不能。從片頭設計、配樂、燈光、剪輯,到主題曲的挑選,《麻醉風暴》營造出一種十分獨特的質感,一方面這與劇組有許多人是電影底子有關,另一方面也跟導演美術設計背景的出身有關。但是臺灣其它將畫面拍得美美與夢幻的電視劇也不少,為何沒有同樣的效果呢?當然可以說這個劇組的品味仍然略勝一籌,但是我認為更關鍵的分野,還是在整體說故事方式上的獨特風格。
蕭導平常對於許多議題都很有興趣,他笑笑說就是從俗的、庶民的、無厘頭日本漫畫到谷阿莫,他都覺得有趣,也喜歡觀察,可以說是葷素不忌。印象中,劇裡葉建德的穿著就是一個亮點,故意寬大的襯衫,隨著風一吹還會自然膨起來,配上斜背的公事包跟隨手拎著的早餐與飲料,一整個就是「業務員」的fu。從這些小地方,可以透顯出劇組對於常民世界的細膩觀察,這跟我與《麻醉風暴》的導演、演員及編劇聊天的感覺很像,他們都不約而同地透露出既是知青、文青、憤青,卻同時是哲學家、藝術家、文學家,但偶而又會突然閃過癟三、痞子、混混影子的無敵綜合體。也可能是這種類似浮世繪風格的觀察視角,讓《麻醉風暴》就算是處理一個比較嚴肅的社會議題,也不會落入一種非黑即白的正義使者、道德重整的教官,或是裝腔作勢的菁英姿態。
為什麼說是「三位一體」,因為前述的這幾個元素看似獨立,但其實又彼此相因相成,也就是說,沒知識就很難有細節,沒風格就不可能在意知識與細節。所以擁有了三位一體的修煉,就不能忍受僅有畫面美感的空洞劇情,也不會忍受在劇後擺一些容易讓觀眾「出戲」的NG鏡頭作為取巧的幕後花絮,《麻醉風暴》在許多小地方堅守自己的節奏、塑造自己的風格。
2015年,臺灣金鐘獎對於綜藝節目的提名出現「部分從缺」的狀況,在演藝界一片譁然中,評審更祭出從缺評語的十六句箴言:「品質低落、創意不足、娛樂不夠、知識沒有」,活像是要轟醒沈睡者的大地春雷。在此同時,我想感謝《麻醉風暴》,雖然相較於國外醫療劇的豪華製作規格,它並非百分之一百的完美,它也仍然有許多可以填補的空間;但是此時此刻,它幫臺灣在這片荒煙漫草的乾坷影視土地上,做了一個示範,保了一個生機。
第50屆金鐘獎《麻醉風暴》入圍暨得獎項目
得獎 迷你劇集(電視電影)獎
入圍 迷你劇集(電視電影)男主角獎(黃健瑋)
得獎 迷你劇集(電視電影)男配角獎(吳慷仁)
得獎 迷你劇集(電視電影)導演獎(蕭力修)
得獎 迷你劇集(電視電影)編劇(黃建銘、王卉竺)
得獎 迷你劇集(電視電影)獎
入圍 迷你劇集(電視電影)男主角獎(黃健瑋)
得獎 迷你劇集(電視電影)男配角獎(吳慷仁)
得獎 迷你劇集(電視電影)導演獎(蕭力修)
得獎 迷你劇集(電視電影)編劇(黃建銘、王卉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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