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我是在放下相機的那一刻,才真正感受到了「啊,我正在旅行」。
旅行成為照片蒐集的策略,照相本身這項活動成為撫慰、平息或許因旅遊而加劇的〝無法認清自身與環境關係〞的各種各式的普遍情感,使大多數旅客覺得被迫必須將相機置於他們以及任何他們所遭遇的值得注意的東西之間,由於對別種反應沒有把握,他們拍下一張照片。
──Susan Sontag《論攝影》
到日本念攝影轉眼間第一年就這樣過去了,到底學到了什麼,好像也無法適切地轉述成文字,握在手上的相機,亦並非總能感受到踏實。但如果真的要說感受到些什麼,那就是「相機並不需要紀錄你生活的全部」這件事。
把記憶拉回2015年夏日,那時才剛入學三個月,急於看更多、參與更多,以求拍攝更多。祭典多到滿出來的京都自然成為我的目標之一,而夏季不能錯過的當然就是祇園祭。早早決定好的事,卻因台風11號撲向日本關西,大概從7月15、16日就逐漸影響天候,我很擔心,因為這時機點直衝祇園祭17日山鉾巡行、神幸祭等活動高潮,已經提早買了到京都的車票,取消還得扣手續費實在划不來,但就如同網友們的戲稱(或者某種程度可以說是信心),京都可是神的領地呢,抓起相機奔向車站,反正,去了再說。
早上的山鉾巡行還有騎樓可擋些雨,傍晚開始的神幸祭,颱風正發揮著他最強大的實力與眾神對抗之,苦的這就是咱們這些凡人了。認命地穿起雨衣(順道一提,穿雨衣參加祭典是禮儀也是常識,不僅自己拍照方便,降低危險程度,也能讓其他人的視野更好),但還是得跟來自四面八方的傘端對抗,還有無孔不入的雨水被強風吹得四濺,在等待時刻用雨衣護住的相機,卻在儀式正式開始時嚴重起霧,怎樣也散不去,拭鏡布也潮濕不堪,試著拍了幾張,全都成了雲霧濾鏡模式,但站在神社前的階梯上,無論如何也出不去,處理不了,只得認命地把相機塞回包包,我想,這對於喜歡拍照的人,看得到拍不著的情況,大概已經最慘了吧。然而,回過頭看,當時放下相機,真是個好決定。
由於攝影能夠幫助人們想像地擁有一個並不真實的過去,它也幫助人們佔有他們無法倚靠的空間,於是攝影便伴隨最具特色的現代活動之一──旅遊──一前一後地發展起來。...以旅行為樂而不隨身攜帶相機似乎確實是不自然的,照片能為整個旅程的完成、計畫的實現以及期間所獲得的樂趣,提供無可爭辯的證據。
──Susan Sontag《論攝影》
放下相機的那一刻,才開始有餘力去感受眼前的一切,包括神社前馬路上擠滿那些祭祀神明的氏族狀漢們,團團圍繞住神輿搖晃著、吶喊著「不要輸給風雨」,就像我們在演唱會DVD上看見的偶像們高聲「颱風來了也要更嗨」的那份亢奮感,再廣的魚眼鏡頭,都不會有你親眼見得來得更壯闊,那是一種混和著五感──皮膚感受到濕潤的雨水在滑動、冰涼的觸覺、周遭的人的氣味與熱度、白色祭典服漸漸滲成半透明漢子們、「不要輸給風」、「不要輸給雨」像是一種堅定的許諾,我們怎麼會輸呢?溼透的衣服會乾,啞掉的嗓子會順回來,抹去臉上的雨水,不用擔心鏡頭起霧機身報銷,我現在不是狩獵、更不是工作,原來我現在正在旅行,而旅人的彈性與活動範圍有這麼這麼大,所以才說是跳脫日常,所以才說是體驗,所以才說是enjoy。
下面這些作用使經驗成形:停下腳步、拍照,然後繼續走。這種方式對已經被殘酷無情的工作倫常所障礙的人──像德國人、日本人、美國人──特別具有吸引力。用一只相機緩和焦慮,使慣於受工作驅策的人,在他們度假而且被認為應該正在享受樂趣的時刻,覺得自己並沒有在工作。他們必須有點類似工作的親切模仿可做:他們可以拍照。
──Susan Sontag《論攝影》
我後來想起了Susan Sontag在作品《論攝影》中談論到關於旅行與攝影這件事,感覺有點被打臉,卻又只能俯首稱臣地認同。我不可能放棄攝影這件事,在旅程中,我依舊會按下快門試著留下些什麼,用相機創造連結、並回憶之,仍是一件重要的個人「儀式」,所以我還是在慌亂之中用手機照了一張照片,也成為這篇文章唯一的一張照片。
旅行不是工作不是比賽,旅行是生活。我體會到的是,旅行中,永遠都要有些時刻只留給自己與風景,中間不再有任何中介物的那種連結,這樣,我們才能以更輕盈的姿態,做一名更名符其實的旅人。
我深愛著攝影,但我亦深愛生活。你又會如何取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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