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刊號 共樂評｜瞥見兩岸搖滾青年的電光火石： Carsick Cars vs. 八十八顆芭樂籽

簡妙如

如果對大陸搖滾歌手仍停留在崔健、竇唯／張楚、左小祖咒的記憶，這可能是件還不太青春的事。剛結束的台北市官辦免費音樂活動－第六屆《吵年獸音樂節》，安排了五十多組台灣獨立樂團的演出，竟有一組夢幻名單合前後同台出現：Carsick Cars、八十八顆芭樂籽。喔，Carsick Cars，這個把我從老派中國搖滾叫醒的北京噪音搖滾團，與去年推出第三張專輯《比獸還壞》而愈為活躍、有氣勢的台灣資深龐克團排在一起，真是太上道了！


後崔健時代的中國搖滾新聲
關於Carsick Cars，台灣樂迷也許還少有人知道。這支堪稱近年北京地下音樂圈中最具份量的年輕樂團，的確像一輛讓人耳炫神迷到有點「暈車的車」，展現中國搖滾在後崔健時代的最新寫實切片。2005年成立的三人樂團，靈魂人物是1985年出生的主唱／吉他手張守望（當年還是北京理工大學的學生），以及貝斯手李維思、全能女鼓手李青，現今年紀都只不過25上下。音樂上，Carsick Cars展現新近中國搖滾樂團相當前衛又徹底的國際搖滾語言。完全受60到90年代作為世界搖滾中心的紐約地下搖滾樂影響，前衛龐克、噪音、實驗、低傳真的養分在他們低調、縝密、嗓音青春卻能量龐大的音樂中展露無遺。一首首短句龐克式中英文歌詞，卻完全是敏銳暗喻、嘲諷的詩。2007年首張同名專輯《Carsick Cars》出現後，便被譽為紐約搖滾傳奇Sonic Youth的「中國少年版」，不僅在Sonic Youth歐洲巡演時作為暖場團，他們自己大量的中國巡演，以及到美國、英國、德國等地的演出，很快地成為近五、六年備受矚目的北京前衛搖滾場景中，最具代表性的樂團之一。2009年第二張專輯《You Can Listen You Can Talk》，在獨立廠牌─兵馬司協助下，與紐約No Wave知名音樂人合作，錄音水準及海外的成功巡演，都使Carsick Cars成為國際級樂團。

一年前，在朋友那兒聽到了這樣的話：「去聽Carsick Cars的〈廣場〉吧，已經很久沒有中文歌讓人感覺想哭了…」。這話不誇張。〈廣場〉絕不是什麼控訴中國暴政或悲憐人民命運的歌，反而這是「後」天安門事件的廣場，是成長於90年代、目睹中國經濟起飛、21世紀中國盛世神話下的新世代迷惘與質疑：「他整夜的坐在廣場裡面，等待著他的救星出現。他也許就站在你的面前，注視著你成長的一切。這是一個沒有希望的廣場，這是一個沒有希望的廣場…廣場上曾經奔跑的青年，如今已經失去了他們的信念」，短短歌詞卻句句令人玩味。在前兩年台灣新世代學運也以另種形式在我們的廣場上重返時，這歌散發某種奇異的觸動感。而這觸動，絕不只有歌詞。

沸騰的樂音 敏銳的歌詞
玩弄典型噪音搖滾或粗糙或尖銳的聲響與反音調的開放和弦，流暢激烈的破音、鼓點、貝斯與輕巧嘶吼的歌唱，旋律甜美、引人但情緒卻飽滿暴烈。守望聽來些微年少的聲音，加上悅耳、前衛而又相當國際的另類搖滾風格，Carsick Cars一下子便甩掉大漠氣勢或沙啞沈重的中國搖滾意象。

第一張專輯中已成招牌歌曲的〈中南海〉，不斷重複的字面歌詞只是講著年輕人對於中國香煙第一品牌─「中南海」的無法離棄。但那一小句「生活離不開中南海」卻巧妙地令人無法不去聯想，實際上掌握著整個中國的中南海辦公室。〈熊貓〉講熊貓的小願望，也是搞笑又帶些感傷的幽默：「熊貓想把眼圈摘除掉，熊貓想要一張美麗的彩照…熊貓想要一次完美的性交，熊貓不想被強迫與你性交…」。兩張專輯的開場曲〈志願的人〉及〈他們的一員〉，同樣暗喻那集體順從的民眾。幾首精采萬分的噪音間奏，〈中南海〉、〈廣場〉裡各個蓄勢待發的起動段落，還有令我最為驚艷的〈棍〉，根本是向Velvet Underground的名曲〈Heroin〉致敬。有如車輪或機械機具的瘋狂扭動、重力磅礡的鼓，都非常令人沸騰。第二張專輯的英文變多了，標題歌〈You Can Listen You Can Talk〉，把魯迅寫進歌詞裡隱晦地憑悼：「We all live in the metal cage, Just like the writer says. Welcome back to the free nation, You can listen you can talk」。而一首只有音樂的小品〈防火牆殺死了我的貓〉，大抵是對中國青年網民的悶，「無言」到只能用綿密的噪音「音牆」來表達。

像個暗夜出沒的輕巧塗鴉客，Carsick Cars有如所有天才樂團石破天驚的前兩張專輯，忽一下就為當代中國搖滾刷上令人驚喜叫好的圖案字句。更遑論三位團員都還各有更為前衛實驗的樂團，Snapline以及White（後改為White Plus）。這也讓我們瞥見對岸近年具國際音樂水準的地下音樂場景，以及源源不絕的活力。這一系列前衛、卓越的地下搖滾，包括美好藥店、小河、P.K.14，到近期的嘎調，Ourselves Beside Me…，後搖團－惘聞，後龐克團－重塑雕像的權利，惡搞的上海龐克團－頂樓的馬戲團，知性復古的新團－萬能青年旅店…，這股中國青年搖滾團的氣勢，似乎已不能不被聽聞。

台灣老牌龐克團漂亮出手
台灣的獨立搖滾，則是另一道牆裡風光。將城市／流行搖滾及地下音樂的界線模糊化，玩得多元、精緻又有生活風格，一直是台灣創作樂團的強項。尤其近年在政府大力推動下，不僅許多老團都能跨越十年並持續有維持水準的新作（甜莓號、1976、熊寶貝、回聲，還有改走兒童搖滾的小旺福…），近年激增的眾多亮眼新團，偶爾也有頗令人驚艷的作品。然而，普遍是多元、炫目的音樂風格及相當台灣式的青年文藝、玩團氛圍，除卻某些以社會運動為職志的樂團，年輕樂團的整體創作企圖似乎總少了那麼點…社會感。這也反映台灣獨立音樂創作的當前瓶頸，或某種年輕人的集體處境：生活不至於過不去，也沒什麼好抱怨，但對於更為複雜、細微的集體不安、不滿與未知未來，卻無感與無力處理。

八十八顆芭樂籽在眾多新樂團中，實在是老團了，但新專輯卻頗令人驚喜。暴走式的藍調龐克雖不新穎前衛，但在台灣樂團（除金屬、流行搖滾外）一片後搖、英搖、民謠與日式電子搖滾的晶瑩剔透曲風中，維持血性男子的混濁味道。成立十多年才出第三張專輯《比獸還壞》，一反近年台灣獨立搖滾裡的耽美、疏離與可愛或自嗨，壞痞子式的刺耳龐客，竟帶出對本地搖滾圈文化的某種批判格局，頗有意義。

〈21世紀的Rock’n Roll的Style〉、〈腎上腺素之歌〉、〈我要在死前給你一個飛踢〉堪稱近期台灣搖滾場景三曲。被錯置的初期搖滾用語「Rock’n Roll」，用來嘲諷台灣流行搖滾裡的「吃早餐搖滾」和，「村上春樹」路線，呵，非常沒有禮貌。〈腎上腺素之歌〉描述小小台灣上百樂團的爆炸性成長，像腎上腺素的暴衝，也留下力氣用盡後的虛空隱憂。〈我要在死前給你一個飛踢〉暗諷所有背離原初理想的搖滾客，姑且不論搖滾理想的空話成分，這歌也側面地註記台灣搖滾圈裡的分合矛盾。幾首慢歌〈深淵〉、〈今夜我聽著你們的歌爆炸〉，頗為動人，而〈脾氣不好的魚〉則自嘲地耍弄一點「要文藝也行」的歌詞：「我怎麼會這麼文藝…我喜歡清理你額頭上的苔，然後再仔細清理我的手指」，居然帶點性感。

脫離前兩張專輯《曹豹的野望》、《肆十肆隻石獅子》的原始、不平易可解，《比獸還壞》似乎也呈現靈魂人物主唱、詞曲創作者阿強的腎上腺素活力。平均一週兩場的巡演，活力旺盛的DIY部落格宣傳、與地下搖滾圈眾多友團合作表演，遠征中國、日本的live house演出…，八十八顆芭樂籽走出自力自為的台灣地下／獨立樂團路線。不似早期濁水溪公社的社會批判力道，卻也不會流於綜藝性的快樂惡搞或幼齡化龐克，《比獸還壞》難得地成為近年台灣樂團激進成長的斜眼觀察專輯。阿強的含糊歌喉與吊兒啷噹似的嚎叫聲，讓愈來愈優雅文青，或愈流行炫目的台灣獨立搖滾，還保有一些台客的原始粗糙況味。

沒能看到「暈車的車」碰上台灣芭樂會是什麼光景，有點可惜。但受到90年代以來英美、歐洲另類搖滾圈餵養的兩岸年輕樂團，有時已不太分得出國界；當然，也有各自的能量與困境。反而，兩岸的音樂地景裡湧現什麼樣的聽覺品味？各自社會情境裡的青年（不論樂手、歌迷），有著什麼樣的集體思維、情感及特定語彙？比較令人感興趣。其實Carsick Cars在去年十一月便已宣告拆夥，李維思及李青離團，張守望則與新成員組成二代Carsick Cars。新成員之一便是來自台灣的迷幻、實驗搖滾女傑，斑斑（組過雀斑樂團、Boys & Girl）。兩岸獨立音樂圈的交流是否有另一波開始？也許捲舌的、講英文的魯迅與台灣原生的芭樂、麻雀會有奇異的契合或競合氣味，讓我們引耳期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