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7日

創刊號 共書評|怎樣「反叛」,如何「抗議」? 試論「搖滾樂改變世界」的政治想像

張世倫

作家張鐵志於去年推出新作《時代的噪音:從狄倫到U2的抗議之聲》(以下簡稱《時代的噪音》),探究搖滾樂、行動主義(activism),與激進政治的可能連結。在台灣的出版脈絡裡,該書可謂意義非凡——它是第一本聚焦於西方(主要是美國)音樂人政治參與的中文專書。本文旨在分析《時代的噪音》的內容要旨、事實陳述與寫作特徵,並試圖商榷「搖滾樂能否改變世界」論述的適切性[1]


音樂改變世界如何可能?
用張鐵志自己的話來說,《時代的噪音》的核心關懷,在於「不同時代的西方抗議歌手如何用他們的音樂去紀錄歷史、對抗不義、抵制體制凝視音樂人的生命與理念,並將其鑲嵌在不同階段的社會反抗史我們真正關心的問題是,音樂如何可能真正改變世界」(頁19,粗體為筆者所加)。在人物與時代的刻畫外,他念茲在茲的潛台詞,則是如何建構一套前後承襲、系譜相傳的反叛音樂論述,藉此砥礪後進、並收啟迪本地青年之效。

就取材範圍而言,11組案例裡沒有任何「非英語」發聲的歌手,其中更有高達7位是美國音樂人,這或許受限於作者關注範圍,亦可能是寫作聚焦考量,但難免使其宣稱處理的「西方」抗議歌手傳統,略顯宏大而失準。他的寫作體例近似新聞時事與報導文學的混合,利用大量繁複的事實性資料,讓讀者快速進入音樂人「政治參與」的「時代」。這種寫作策略的優點在於直接了當、快速切題,作者也努力將冰冷疏離的史料,轉譯為充滿溫度的抗爭現場——最精彩的部分,當是台灣讀者尚屬陌生、卻極為重要的20世紀初美國工運鬥爭現場。但或許是章節篇幅所限(最初是雜誌專欄寫作),他的行文雖然激昂熱情,卻劇烈搖盪在個人行誼與時代風情間,時而顯得急切而轉折突兀,讀者彷彿點閱了一場搖滾聖徒「been there, done that」的征戰清冊,卻少了些自行沈澱、斟酌反思的空間。

部分原因,或許在於本書並非常態下的傳記寫作。作者的焦點不在回顧音樂人「完整」傳記生平,而是聚焦在他們「政治化」的創作時期與作品解讀。這種寫作策略固然反應了作者的終極關懷,套用在Joe HillWoody Guthrie等「一生懸命」於社運現場、相形素樸的音樂人時,也較無問題(這也是全書最精彩的兩章);但當對象是複雜多樣、面容模糊,本身又是產業一環、倚賴媒體通路的當代歌手時,就顯得相形見絀。這種寫作策略,使得作者筆下「政治化」的音樂人總是堅毅剛正、黑白分明,他們拒絕妥協,彷彿永遠屹立在愛與和平的正義陣營,而鮮少浮現人性恆常的曖昧含混、遲疑自省與內心掙扎。這種詮釋固然深具激勵潛能,卻也難免顧此失彼,使得「政治」與「抗議」外的音樂人面容,整體顯得模糊、僵化而失之零碎。

《時代的噪音》另一特色,是作者對「歌詞」文本的深入解讀。他從音樂人豐厚的創作歷程裡,費心考掘出足堪證成(justify)其「政治性」的「抗議」作品,深入剖析其敘事內容與時代的扣連,值得讀者細心品味、移情遙想。但與此相比,本書較無涉獵、甚至可說忽略的,則是(各種)音樂/聲音的本體性質,以及它們被聽眾經驗(experienced)的方式。換言之,《時代的噪音》雖然是本關於「抗議音樂」的著作,張鐵志更加費心致意的,其實是在「歌詞」的內容表意——例如文字如何為某個理念、群體,或運動發聲服務。但音樂,及其更狹隘的組成元素——歌詞——畢竟有別於新聞時事或報導文學,其政治意涵也無法從創作脈絡或歌詞內容預先決定;要評估流行音樂的政治性,我們不能忽略「音樂」的存在性本質(music as it is),以及做為一種傳播模式,「音樂」如何在商業、美學、制度及政治過程的交互作用裡折衝妥協,從而被觀眾理解、詮釋,甚至誤讀[2],並轉化為日常生活裡的力量[3]。換言之,時代資訊的還原與歌詞文本的梳理,都無法完整解釋音樂的「力量」與「政治」從何而來。音樂的政治實踐,某種層次上源自它被人們「經驗」與「使用」的方式,其中至關重要的是聲音與身體的扣連,及其觸發的愉悅(pleasure[4],這也是講究感官的流行音樂與重視知性的文字書寫間,最大的本質性歧異。作者用後者的尺度(歌詞文本解讀)檢驗前者,難免顯得典範錯置、難觀全貌。

音樂人的政治如何操演?
即便撇開上述角度,只把焦點擺在「音樂人」及其「時代」,我們還是得問:究竟音樂人的政治,是怎麼操演(performing)出來的?英國學者John Street曾言,一般關於「流行音樂/政治」的書寫,常輕率將焦點擺在音樂人的「生涯回顧」或「時代脈絡」,彷彿從這兩種面向挖出蛛絲馬跡,就足堪證成音樂的「政治意義」——例如歌手年少經歷某事獲得政治啟蒙,或時代的社經脈動,形塑了歌手的政治意識。Street認為相較於此,更關鍵的命題其實是音樂人身處的網絡(network)機制——例如音樂產業、社團群體、政黨組織、人際連帶,與歌迷群眾等——如何讓作品被接收、理解、可見(visible),從而操演出各種具正當性的政治意涵。流行音樂的政治,由於無可避免地內鑲於各種(主流、獨立,或DIY的)生產及傳播機制,因此只能是一種折衷下的成果。音樂人的奮鬥、起伏與政治發聲,因此並不是浪漫英雄式的個人意志展現,而是與產業與網絡創造出的機會結構(opportunity structure)進行互動與妥協的結果[5]

例如Joe HillWoody Guthrie深耕蹲點社運網絡與民謠圈的方式,就很難移植到John Lennon政治發聲所共生倚賴的唱片工業、媒體環境與行動藝術論述,離Bono醉心推動的鉅型慈善事件(event)、歌星政客化,以及幕後遊說,更是相差甚遠。這裡面反應了音樂產業與社會網絡的結構性歧異,促使某種聲音如魚得水,某些聲音進退失據。必須深刻分析、嚴肅面對的首要課題,因此就不是作者念茲在茲的「是要實際的政治遊說、草根組織,還是透過歌曲和現場演唱來激勵群眾才是最有效的力量」(頁19),也不在於音樂人是否「與群眾疏離了」(頁214),音樂政治的最佳路徑,更不該是書尾去脈絡化的唯意志論口號「快去組織吧」(頁215)。一種更激進的問題意識,不該是從歌手本位的立場探索「巨星地位/商業體制與抗議信念的多重矛盾與糾結」(19頁),而是應該翻轉順序,允許我們用更後設的態度去檢視,究竟是什麼樣的音樂產業與社會網絡,制約了吾輩對音樂政治的制式想像?又是什麼樣的音樂「類型」(genre[6]與明星人格,才具有足夠的道德資本(moral capital[7],做出各式各樣「可見的」(visible)政治宣稱,並被社會認可[8]?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在批評音樂體制的同時,不至於物化(fetishise)出搖滾論述常見的「真誠/原真性」(authenticity)迷思與人格崇拜。

《時代的噪音》裡的「抗議之聲」,大抵聚焦在較為古典的「政治」想像——例如工運、反戰、黑人民權,與反全球化鬥爭等。這些分析都至關重要,不容輕忽怠慢,對本地讀者尤具啟迪開眼之效。只是這種權衡輕重,難免少了性別、身體、生產/消費,與各式各樣的微政治(micro-politics)鬥爭,而後者才是流行音樂政治最常掀起浪潮的主戰場。或許正是這種視野選擇,使得書中若干史料詮釋與價值判斷,尤其顯得武斷。

流行音樂的「理想」戰場
例如作者用宣言式的激昂口吻,斷言英國龐克搖滾「要推翻女皇的王座,要推翻資本主義強加在人們身上的枷鎖要用最大的噪音顛覆原有世界秩序」(171頁)。但根據Dave Laing的研究統計,197677年英國五大龐克樂團的歌曲內容裡,其實僅有四分之一涉及社會或政治議題,絕大部分仍是第一人稱觀點的個體感受,以及男歡女愛的感情主題[9]。換言之,龐克的歌詞並不如想像般聚焦於政治議題,其意識型態與文化實踐的變異、反思與延伸極其複雜,更非三言兩語所能斷定[10]。龐克最大的文化意義,也不在歌詞文本的直率激昂,而是做為一個反文化運動,它有意識地解構了流行樂的神秘性:音樂的內容與技巧毋須專精繁複(只懂三個和弦就行),音樂的產銷可以自行打造掌握(DIY的實作精神),而音樂構成的聽眾群體(community)不再只是唱片產業瞄準的消費受眾,更可以是主動積極、共享互動的音樂場景參與者(participant)。

換言之,龐克運動的「去專業化」與「去英雄化」色彩,為搖滾樂的發展帶來某種自我解構的反身性,促使承繼發展、作者卻略而未談的後龐克(post-punk)運動裡,一則首次出現女性自主組團的發聲風潮,並在90年代彙集成與第三波女性主義運動相互支援的暴女搖滾(Riot Grrrl)現象;二是不少樂團用冰冷疏離的態度,解剖大眾社會與消費主義的麻痺效果。龐克運動的反叛路徑複雜多樣,美學政治也遠超出單純的「歌詞表意」,作者卻斷言「只有」鳳毛麟角的龐克天團The Clash能「成功地結合音樂與社會的反叛力量」(171頁),卻又認為他們雖然「召喚人們起來反抗(但)還是只停留在舞台上,而沒有與具體的社會反抗行動結合」(182頁,粗體為筆者所加),這不但是對龐克運動要義的理解錯誤,更把音樂政治的定義與價值判準,侷限在某種抗議或革命活動的「先鋒黨」(vanguard)或「代理人」(representative)身份,與該身份所能促成的「實效」上。

在本書個別立傳的「反叛」群雄裡,若干評價也值得商榷。例如作者盛讚為「真正的行動主義者」(118頁)與「真正街頭鬥士」(131頁)的John Lennon,較為明確的政治參與,其實只侷限在後披頭年代的6973年,如此短暫間歇、又多以行動藝術、媒體曝光與名流效應為主的抗議狂飆期,即便比作者所欲對照的Mick Jagger可敬,但是否配得上「真正街頭鬥士」的社運稱號,似仍有待斟酌。諸多傳記書籍也一致指出,這個時期的Lennon在堅硬剛直的反叛姿態下,內心其實充滿迷惘與不安全感,並接受了包括Primal Therapy在內的各種心理治療[11]。換言之,他短暫而激昂的狂飆怒吼下,有著互為表裡的心靈困惑與精神疏離,狀似英雄史詩般的政治參與背後,有著矛盾掙扎的自我質疑與認同渴望,但此等複雜矛盾的人格特質,並未在作者的問題意識裡浮現。

作者將「音樂政治」簡化為「表態政治學」的傾向,也常顯現在字裡行間。例如68年席捲歐美等地的學潮與反戰抗爭裡,Beatles因為沒有直白表態,被批評是「繼續躲在他們的音樂世界中」(107頁);即便Lennon彼時寫了”Revolution”一曲抒發己志,仍被形容為「沒有在1968年投身社會革命」(108頁)。這種說詞裡指涉的「革命」,其操作定義、抗爭步驟、與所欲對抗的「他者」,皆渾沌未明、有欠明晰。我們或可推想,音樂人若發表聲明、參與連署、走上街頭,參與組織,大概就不算「躲」在音樂世界裡,也堪稱是作者標榜的「投身」社會了,只是這樣,就/才算是參與「革命」了嗎[12]

作者沒有探討的現實情境是,Lennon和平反戰的政治立場固然可敬,”Imagine”一曲召喚的烏托邦情境也令人心儀,但其「英年早逝的理想主義者」形象與遺產(legacy),如今也在遺孀小野洋子的多角經營下,成為一門以「愛與和平」為口號、投資遍佈全球的鉅型文化產業。在她的「獨門授權」下,東京埼玉新都心2000年開設了John Lennon Museum[13],冰島興建了向外太空投射和平光束的Imagine Peace Tower[14]Lennon的故鄉利物浦則在2002年將機場更名為Liverpool John Lennon Airport[15],希冀藉由偶像光環帶動都市更新(regeneration)與商業投資。這些鉅型建設無一不浩大浮誇、倚賴政經資源灌注,並充滿濃厚的「造神」色彩,它們無止盡地複製小野洋子與John Lennon「如膠似漆」的理想情侶神話[16],並將後者「神化」為超凡聖潔、充滿宗教氣息的道德先知。原初標榜無國界、無宗教、無壓迫,與無私產”Imagine”,早已在「藍儂產業」的全球運籌帷幄下,淪為一套空洞乏味而庸俗的文化符碼,諷刺地屈從於財團、政府,投資客與版權擁有者的挪用、冠名(branding)與恣意接合(articulation)。

是歌手、英雄,還是政客?
假如排斥懷舊的Lennon無法控制歿後形象的「神化」,本書結尾的U2主唱Bono,則是不斷將自己包裝成道德崇高、行事正義的「政治家/政客」(politician[17]。他活躍於權貴商賈間,積極投身政治遊說與慈善活動。作者雖對U2的「巨星」身份充滿疑慮,批評其音樂/政治活動「與群眾疏離讓年輕人覺得遙不可及」(214頁),但仍肯定其初衷與貢獻——他讚賞U280年代最耀眼的「良心搖滾」樂團(201頁),並在質疑其表演「光鮮華麗無法脫離金錢與虛榮的魔鬼迷宮」的同時,卻仍選擇「相信」Bono是一個「有良心的搖滾巨星」(214頁)。

有別於作者對其政治/慈善活動的溢美與「相信」,Bono在西方進步媒體與左派批判圈的長期評價,基本上是貶遠多於褒,並常被批評為偽善者。例如他在呼籲歐美各國解除非洲債務、建立公平貿易制度,並調撥國內稅收從事人道外援的同時,U2本身卻為了避稅之便,2006年將事業登記自母國愛爾蘭移至稅賦較輕的荷蘭,引起諸多致力於消除全球債務的社運團體嚴厲批評,他們將Bono掛在嘴邊的「讓貧窮成為歷史」(Make Poverty History)口號,諷刺地改成「讓Bono繳稅」(Make Bono Pay Tax)。而在2010年的巡迴演唱裡,時常為全球暖化議題疾呼、自詡為環保鬥士的U2,共動用了6747巨型客機、130名裝組人員,與55部大型卡車進行後勤作業,根據環保團體估計,U2製造的碳足跡(carbon footprint)之大,足以讓他們四人從地球飛至火星還綽綽有餘。

Bono的慈善活動也常遭致批評與檢驗。例如書中提及的反貧窮單位「One」雖號稱為草根運動,卻被媒體揭發在2008年度獲得的近一千五百萬美金捐款裡,竟有過半的八百萬美元花費在行政與人事薪資,只有總金額約百分之一、不到十九萬美元實際灌注給在地慈善團體,「One」雖辯稱其主要任務在於倡議、廣宣與遊說,而非慈善捐助,但其資金運用比例之離譜與不透明,仍被嚴重質疑。Bono2005年創立流行品牌「Edun」,宣稱將藉由在非洲建立完整生產線,復甦原已凋圮毀壞的非洲服飾文化與在地貿易,並在西方流行市場鼓吹「綠色時尚」。結果5年不到,「Edun」便默默開始將生產線移至人力技術低廉、勞動條件可疑的中國工廠製作,視其初始宣稱的「公平貿易」為無物。

有種辯護論點會說,這些名實不符都令人遺憾,但終究瑕不掩瑜,對比諸多不問世事的音樂人,Bono的政治成就仍屬斐然。這種論述或有幾分道理,但終究沒有解答要如何評估音樂人政治參與的基本問題。由於Bono的幕後遊說、媒體宣傳與慈善活動,都建立在其道德資本上,並以一種「類政客」的身份進行,或許我們必須挪用Bono「期許」西方援助非洲的三個標準(210頁),反身質問:這種「歌星政客化」的社會過程裡,究竟有何「民主」(democracy)、「問責」(accountability)和「透明」(transparency)可言?而激進批判的政治路徑,真的能穩當建立在這種凸顯「個人英雄」的政治想像上嗎?

從來沒有救世主
在現實政治高度個人化、名流化、與感性化的當代媒體環境裡,輿論常將歌手輕率溢美成某種感傷浪漫、真誠直率的「時代之聲」,將公共議題的發言權寄情於這群缺乏檢驗的「社會良心」。我們選擇「相信」他們的「良心」,但除了唯心且近乎空洞的「信任」外,究竟有什麼樣的實質基礎,得讓人們接近、檢驗、詰問,並確實掌握這種音樂政治路徑,確認其不至於偏差走調、虛晃欺瞞或沈淪墮落?這種建立在「相信其良心」、卻缺乏問責機制與透明程序的政治想像,難道沒有混淆偶像粉絲(fandom)與公民身分(citizenship)的危險[18]

《時代的噪音》用了一句激昂裡夾雜著鄉愁的話破題:「藍儂死了...但那又如何?我們重來一遍就是了」(頁3)。或許做為激勵人心的榜樣,他們確實永垂不朽、事蹟值得回味再三,而本書最大的成就,便在成功鼓舞讀者對社會正義的想望熱情,與不斷前進的勇氣意志。只是在回味往事的同時,總得避免過度溢美神化,更不能把政治希望寄託在鳳毛麟角的詞曲創作者身上。那條傳頌已逾百年,變奏改詞無數,某種程度上已「去作者化」,並成為公共資產的革命名曲,有句歌詞是這樣提醒我們的:「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全靠我們自己」。



[1] 因篇幅所限,本文僅為部分節錄,完整版與詳細註釋請參見《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第81期(20113月)。
[2] 相較於作者細心還原的歌詞文本與社運現場,在此特別凸顯「誤讀」,似乎格外怪異,但對於英文不是母語(例如台灣)的流行音樂閱聽人來說,異國音樂的「創造性誤讀」,常是另一種政治性的來源。這方面最有名的案例,或許是英國流行電子音樂團體Depeche Mode。該團80年代初成軍時,只被英國樂評人譏為膚淺幼稚、毋須正視的泡沫偶像,但其冰冷異質的電子樂風與蒼白漠然的造型,卻在東歐共黨國家引起廣大迴響,鐵幕青年崇拜偶像、尖叫吶喊之餘,亦將其視為有別於威權壓迫的反叛象徵。這股「誤讀」旋風直到「蘇東波」過了20年的今日,仍方興未艾。英國視覺藝術家Jeremy Deller曾以此為題拍攝紀錄片The Posters Came from the Walls, or How Basildon Ended the Cold War, and Other Stories,大加歌頌樂迷粉絲所體現的「流行」音樂政治。

[3] 參見Street, John (2005),〈搖滾、流行樂與政治〉(Rock, Pop and Politics),《劍橋大學搖滾與流行樂讀本》(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Pop and Rock),蔡佩君、張志宇譯,台北:商周,頁194-202

[4] 參見Street, John (2006), “The Pop Star as Politician: From Belafonte to Bono, from Creativity to Conscience,” in: Ian Peddie, ed., The Resisting Muse: Popular Music and Social Protest, Aldershot: Ashgate Publishing, pp.49-64

[5] 同上註。

[6] 做為音樂類型,「民謠」與「搖滾」的歷史形構(formation)常與各種社會抗議事件產生連結——《時代的噪音》便在論證此事。這使它們相較於其它音樂類型——例如爵士、雷鬼、嘻哈、流行,或現代音樂等,更有可能做出「可見」與「被認可」(recognizable)的政治宣稱,使其在「音樂改變世界」的論述裡,具有不證自明的優位性,彷彿「反抗精神」原本便「內建」(embedded)在這種音樂類型裡。諷刺的是,搖滾樂這種狀似合理的「音樂政治」正當性,其實也只是歷史建構下的人為產物,未必經得起嚴格檢驗。

[7] 參見註4,頁60

[8] 同樣的政治話語由不同音樂人訴說,便會有歧異頗大的份量與效果。承繼註釋6的討論,音樂人所屬「類型」及其意識型態,也時常決定了歌手「道德資本」高低。例如同樣發言反戰,「搖滾」歌手Bob Dylan就會比「流行」歌手George Michael更受重視,雖然後者也寫過數條反戰佳作,輿論絕不會將他詮釋為反叛或政治歌手。諷刺的是,George Michael做為80年代重要的流行偶像,如今反倒大方公開其同志身份,並不顧世俗地追求自身嚮往的性愛、藥物與身體解放,這在歐美等地,反倒促成若干性別與藥物法令的討論或鬆綁。英國當代藝術家Bob and Roberta Smith便曾製作一幅抗議看板形式的作品,名為George Michael has done more 4 human rights(喬治邁可對人權議題的貢獻可大了),試圖平反其不被認可的政治角色,並諷刺那些滿口正義道德的搖滾明星,對人權的實質貢獻可能還比不上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流行偶像。這或許只是句充滿諷刺的玩笑話,卻多少鬆動了政治音樂論述的僵硬(該作品可見於http://bit.ly/georgepolitics)。

[9] 參見Laing, Dave (1985), One Chord Wonders: Power and Meaning in Punk Rock, London: Open University Press

[10] 一個關於龐克場景較細緻複雜的討論,以及它與光頭黨、種族主義、無政府主義、性別平等,以及動物解放等議題的接合與緊張關係,可參考Craig O’Hara的《龐克的哲學:不只是噪音》(The Philosophy of Punk: More Than Noise)。
[11] 可參見Lennon摯友Pete Shotton所著《搖滾神話:約翰‧藍儂》(John Lennon: In My Life)。

[12] 關於Beatles60年代的「革命」命題,其實有著更為細緻,且迥異於政治表態學的談法。Ian MacDonald的著作Revolution in the Head: The Beatles' Records and the Sixties,除了細緻分析該團歌詞主題與錄音聲響的激進變革外(這也是一種「革命」),並將其文化意義置放在60年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裡,三種交會競逐的社會潮流下理解,它們分別是「個人物質主義」、「新左激進主義」,以及「嬉皮和平主義」。所謂的60年代「革命」,因此是這三種變革潮流互動下的結果,其體現不在於外表行為的街頭怒吼或抗議示威,而在於個人與社會意識的深層變革。

[13] 該博物館由日本財團「大成建設株式会社」投資,小野洋子授權、主導並提供展品,由於敘事觀點單一侷限,刻意省略Lennon生涯的諸多細節(例如Lennon前妻Cynthia及長子Julian Lennon的「存在」),常被歌迷戲稱為「小野洋子紀念館」。近年來該館遊客遽減,小野洋子在2010年與「大成建設」結束契約關館,並計畫在其它國家尋覓金主、重起爐灶。她在分道揚鑣的聲明裡,用一種頗不尊重在地情感的口吻宣稱:「藍儂的精神需要移動沒有移動的博物館,就跟墳墓一樣」——這番話與撤館行為,難免讓人怪異地聯想起馬克思的名言:「資本無祖國」。

[14] Imagine Peace Tower是冰島政府投資興建的公共藝術,該燈塔2007年落成於雷克雅維克近郊離島,不定期以24種語言向外太空投射標語:「想像世界有了和平」。得到公部門相挺的小野洋子對冰島充滿溢美,對比於棄守日本之舉,她宣稱從未涉足冰島的Lennon,「精神就在此處歇息」。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冰島數年前受惠於全球信貸榮景的經濟泡沫瞬間破滅,國家瀕臨破產,小野洋子卻在倫敦Frieze Art Fair面對觀眾質疑Imagine Peace Tower的大而失當與生態倫理(在極地圈製造「光害」)時,仍毫無現實感地吹捧冰島重視巨型公共藝術,堪稱人類典範,完全無視於國家機器數年前的慷慨大方,是奠基在何等浮誇波動的金融投機熱錢上。

[15] 機場的屋頂標語寫著”Above Us Only Sky”,語出”Imagine”一曲,但這張錄製於紐約的名作,實與利物浦無直接關連。

[16] 小野洋子不斷再生產的革命情侶傳奇裡,自然沒有Lennon前妻Cynthia,或其華裔女友龐鳳儀的空間。關於這個刻意的「排除」,可參考Cynthia Lennon的《我深愛過的約翰藍儂》(John)。

[17] 同註釋4
[18] 參見註釋4,頁58

1 則留言:

  1. You rasie a very point about 'micro-politics' indeed, rock music is always been mythified by artists and their discourse. But honestly, it is quite difficult for a outsider to examine the so-call 'micro-politics', since we were not living at that time at that place at that moment... I havent read this book but I am for sure will take a look later when I have chance. Nice article any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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