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8月底,英國著名塗鴉藝術家班克斯(Banksy),在英國西南方的小鎮濱海威斯頓(Weston-super-Mare)打造了「絕望園」(Dismaland)。這是自2009在 Bristol個展後的第一次大型展演,他以策展形式邀請近60位藝術家(包括Damien Hirst 和Jenny Holzer)共同完成絕望園計畫。除了園裡的各類形式展演和遊樂設施外,也有樂團表演,例如暴動小貓(Pussy Riot)、Sleaford Mods等。
開幕手法暗藏玄機?
絕望園所在的濱海威斯頓,距離倫敦市中心約有3小時車程;與威爾斯首府卡地夫(Cardiff)僅有一河之遙(塞文河與布里斯托灣之間)。就像英國其它許多曾經風行一時的濱海度假勝地(從維多莉亞時期至1960年代)一樣,濱海威斯頓已經逐漸沒落。絕望園的所在地是原本叫Tropicana樂園的一塊濱海廢棄地,這個地方曾經是當地收入較低居民的休閒遊樂去處,班克斯在報導中也說道小時候很喜歡這裡,他說,「能讓它重新開門真的是我的榮幸。」
另外,在衛報獨家專訪中,班克斯也提到,將藝術置於這個濱海小鎮的好處在於「你只需要跟驢子競爭」。他認為博物館並不是一個觀看藝術的好地方,對於藝術的呈現而言,最糟的脈絡是還有其他的藝術(意思是,在濱海威斯頓你不用擔心其他藝術品跟你爭寵,但是如果把我們的藝術品放在美術館的話,那勢必得跟其他藝術品爭個死活高低)。
班克斯等人在絕望園開幕之前,即先廣邀媒體入園體驗「絕望園」,電子媒體、紙媒、網路媒體都做了不小的報導。然而,在開放網路售票的當日,網站瞬間當機,任憑重新整理都無法連上,從早上開賣時間到傍晚仍無法恢復,開始有人懷疑這個樂園是否為一場騙局,只是班克斯耍弄大家的戲碼。
有鄉民甚至到Sleaford Mods臉書留言詢問能否代為買票? 或是這個樂園是否為真? Sleaford Mods也只能尷尬回應,樂園的確為真,但對於購票一事則無能為力。另也有人以柯南精神煞有其事的分析網站語法,發現絕望園網站售票的日曆表格根本是圖檔,不可能讓人點選,自然也無售票功能。整個謠言直到絕望園發出網站聲明道歉並允諾延至8月25日再開放重新購票,開幕前二天只能現場購票進場,整場疑雲才告落幕。但也有媒體認為,購票系統大當機,導致大家不爽的過程,似乎符合絕望園的主旨,精巧地成為班克斯整個計畫的一部份。
現場等買票的人潮 |
記者詢問 「你喜歡班克斯嗎」 小孩爽朗地回答「誰是班克斯」 |
物件意義改變,人們接受各種破敗的體驗遊戲
「在迪士尼樂園,人們透過進入假以亂真的歡樂情緒的高漲中逃脫現實的苦難;在絕望園,人們透過體驗以真亂假的災難再現來化解作為苦難旁觀者的不安。」
凹凸不平的地面,混合著碎裂暗紅色地磚與泥濘的沙土與泥水,原本斑駁破敗的低矮磚牆也保留著原貌。絕望園作為迪士尼樂園的「諷刺的對照組」,從幾乎一樣的字體logo、故意建造一個殘敗破損的木板城堡外牆,外露且帶生鏽的支架城堡的屋頂與塔架、搭配髒污發霉與廢棄氣味的顏色,城堡頂端破爛飛揚的旗幟,城堡前面的水池是過度氧化的深墨綠色,加上廢棄的大賣場購物車、殘肢的塑膠洋娃娃、枯枝數樹根等,建構起整個樂園的主視覺。
整體而言,絕望園的環境與物件的設計有三層意義。第一層作為「嘲諷資本主義體制下的消費文化的荒謬:一個相反世界的迪士尼樂園」、第二層「從旁觀他人之苦到直視體驗苦難的慾望」、第三層「行動與團結的可能性」。
首先在第一意義來說,我們可以看到與迪士尼樂園完全相反「服務」,用來諷刺這種被包裝過消費主義至上的虛假幸福感。在迪士尼樂園,環境與物件與工作人員被塑造成一種讓遊客沈浸(immersion)其中的包圍感,避免任何可能的干擾(intrusions),因為工作人員微笑以待、環境明亮舒適、商品整潔擺放,樂園裡每個設施先進、美輪美奐、舒適宜人。
但是在絕望園遊客則會感受到預期性的干擾,包括工作人員擺臭臉、要理不理、要賣不賣的服務態度,環境故意被設計得有點混亂(但是動線仍有良好規劃)、商店玩具諷刺時事、戰爭、大眾媒體(甚至有個捐款箱是要籌建柴契爾博物館);也有摩天輪、旋轉木馬、迷你高爾夫等,但比fun fair的設施還要殘破(門票也才五鎊想怎樣)。
這是第一層意義的翻轉,雖然絕望園破壞了迪士尼樂園原本的象徵意義,但是由於遊客事先已經預期到第一層的意義(所以才千里迢迢來的),翻轉的意義被接受了,甚至被遊客當作是「理所當然的趣味」。因此當帶著米老鼠耳朵髮箍的工作人員對遊客惡言相向(其實也就是一副死魚臉)、故意挑釁遊客(手拿著一串汽球就是不想賣你、故意對遊客說「滾出去」)遊客們以相視而笑面對,覺得被這樣「虐待」是理所當然。
因此,第一層意義雖然明確地被展示出來,具有最鮮明的挑釁與嘲諷的效果,但是也完全被理解嘲諷意義的遊客所消解,遊客不會因此發怒,只覺得「呵呵,好好玩喔」,然後繼續在樂園中的探險(順道一提,樂園裡販賣真的咖啡飲料啤酒比薩的酒吧,卻是「一般的」交易關係與態度)。
第二層在於絕望園再現世界上各種苦難場景與新聞的裝置。相較於蘇珊桑塔格在《旁觀他人之痛苦》提到人們見證(或窺淫)他人的苦難照片的距離感,那種對於災難影像的恐懼與悲憫,另一方面也被其災難痛苦所帶來的藝術性(美感)所震懾(類似於薩爾瓦多式的凝視)。因為「旁觀者」的角度,以及對於影像中的苦難當做是「他人的苦痛」,這種與我現實生活有點距離的「他人痛苦」的影像,成為一種消費苦難的託辭:「喔!好可憐、好難過、好悲傷、好可惡,可是…」。這種令人感到心碎與內疚的影像,卻只能迅速地撩撥情緒表層,就像是電視新聞的順序:這一則新聞是敘利亞難民的死亡,但下一則新聞又回到「波卡」事件;或是雜誌裡一頁是敘利亞小男孩俯臥沙灘的死亡,但另一頁卻可能是赤裸美豔的女體仰臥沙灘手舉名牌包包的廣告。那種影像對觀者的挑逗與刺激、虛與實、痛苦與歡快的各種節奏,被大眾媒體所調控,以至於,人們可以一手鈔票享受購物的喜悅;但看到捐款難民的走馬燈時,也可以打電話進去捐點小錢做慈善,這種狀態被作為一種「無可避免的事實」、「事實就是如此」的方式存在。
認知與觀看苦難,行動與改變的可能
接著我想以Zizek在一段演講「戀物與犬儒」中對意識形態如何擱置人們對於現實災難的接受的作用,進一步描述「人們與觀看苦難影像」的關係。Zizek認為人們明明在現實世界中感受到各種災難(環境的、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等等)即將來臨,但是卻不為所動的狀態。這種「儘管人們明白某些事情是怎麼回事,但卻表現得好像根本不明白」的態度,是受到「使我們否認親眼看見和知道事情的那種意識形態的物質力量」的作用。更進一步製造「一個拒絕接受真相的距離,以便不用認真面對事實」的生活狀態。
例如,我們明明知道溫室效應、全球暖化、核電的風險對環境帶來的問題是一個事實,但基本上人們卻不準備做任何事阻止它。又或者是我們明明知道手機產業生產鏈過程充斥各種暴力與剝削,但是因為我們並未直接身處其境或直接目睹其事,因此我們仍無法讓自己採取行動,並且「容許他們拒絕在感情上接受他們已經在理性上知道的事實」。
因此,苦難場景在絕望園的再現,一方面像是一種對遊客的指責,以諷刺的方式呈現了「遊客來此消費早已知卻不面對的苦難遊戲」,以迪士尼創造樂園的方式讓遊客浸透於苦難中,透過再次觀看的方式、凝視的諷刺、以及實際的親身遊戲,傳遞災難的景觀。
例如:觀光名勝地最常出現的臉部挖空的合照看板(通常是身材曼妙的比基尼女郎在海邊的圖畫、或王子屠龍的城堡前、睡美人、海盜虎克船長等等),但這裏的看板畫的是索馬利亞海盜蒙面手拿槍械的圖案背板(其中一個是兒童海盜)。 以及一些付費(一次兩鎊)可以體驗的遊樂設施:一個環形水池裡面很多附有小鉤子的黃色小鴨,遊戲的任務是將小鴨釣起來,是一個常見的夜市遊戲,但是水池被設計為覆蓋黑油被污染的水源,水池中央設計一隻因為石油污染、誤食各種塑膠廢棄物的鵜鶘標本,每隻黃色小鴨也都沾染著黑色不知名的油污飄盪著。
另外,一個水池被做成一個靠近海平面,一艘艘超載難民的小船飄蕩在海上警察追捕的恐懼中,以及一艘艘逐漸沈沒的船。城堡裡翻倒的南瓜馬車與翻車意外死亡的公主,在一片漆黑中被數個手持照相機的人型用不斷按下快門與閃光的聲音所包圍的悲劇(指英國黛妃死亡事件)。參觀者可以花5鎊左右做一個合成的紀念照(像是主題遊樂園的留影紀念形式,一張和翻車意外南瓜車與上半身垂吊於車外已死的公主合成照,外加樂園紀念封套,於出口處挑選照片並付費)
這些裝置,在不同層次上,將原有事件(災難與苦難)的意義置換、或再現,使遊客透過遊戲與觀看的方式,再次地將他們自身置入於相同的歷史新聞事件中,但是不同的脈絡裡。而這種方式,或許可以抽離人們作為旁觀者的位置去觀賞「他人的苦痛」,變成人們在該環境中將自身被沈浸於共同的災難與苦難的氛圍裡。這個體驗的過程,將有可能把「他人的苦」轉化成「共同之苦」。並且揭露人們逃避與麻痺於即將來臨的災難的意識形態(雖然人們早已知情,但卻不願意面對的)。
第三層意義是「從窺淫狂到行動者的可能性」。在絕望園的團結小屋與一些嚴肅的展覽可以視作遊客沈浸在苦難遊戲過程的大論述。一位工作人員面帶微笑地為我們解說「扳手組合包」的用法。面對路上一堆廣告箱,如何用最方便且安全的方式撬開廣告箱,取下海報,放入自製訊息。
組合包 |
團結小屋裡還有各種進步小雜誌、政治訊息、工會組織加入的訊息與方式,幾位熱心的工作人員(沒有帶米老鼠髮箍)解釋意圖與討論,其氛圍與外頭的體驗遊戲大相逕庭。另外主要的展覽空間,藝術家或行動者們以其批判性的政治性意圖,展示各種對於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各種批判。
「殘酷物件博物館」(由一輛巴士改裝而成)針對監控的歷史與方式、國家機器的控制與暴力的展覽等,共構一套理解災難現實背後的結構性成因,以及有些行動者的行動方式,甚至是如果是我們這些遊客,我們企圖消費各種諷刺的歷史場景與災難再現現場之後。除了在臉書、twitter、instagram打卡自high,買了具有憤怒批判與諷刺荒謬的標語卡片徽章環保袋的「符號象徵」與紀念照回家以外,我們可能試圖做些什麼?
反資本主義秀帶動地方小鎮觀光收入
一個沒落的濱海渡假小鎮,不同於一般的遊樂園,遊客尋求與日常生活截然不同的刺激與愉悅。在絕望園遊客可體驗某種可預期的諷刺性娛樂、某種日常災難的再現的再現。在這裏,消費災難的正當性,建立在諷刺一般的主題樂園所試圖掩蓋消費主義。但同時,這個為期五週的「反資本主義秀」,在單日吸引了約4000名遊客,總計超過15萬的遊客到此「遊樂」,為當地帶來近二千萬(英磅)的經濟收入。特別是當地旅館,以往在九月生意已轉為清淡,但因為樂園帶來的人潮,幾乎每晚爆滿,世界各地的旅客蜂湧而至,每位旅客平均每晚花費約150磅。從Paddington到Weston這條路線的火車,搭乘旅客也比以往多出2倍,增加450萬英磅收入。絕望園計畫反而刺激了地方消費,反倒是對其主旨變成一種諷刺。無論如何,班克斯已經宣布,這些在絕望園展出的建材,將送至法國Calais,做為庇護所興建之用,也為這次展出畫下政治正確的完美句點。
參考資料:
1. 蘇珊桑塔格《旁觀他人之痛苦》、《論攝影》。
【作者小檔案】
蔡蕙如。
一個以「民視八點檔連續劇」的畫面與台詞截圖來體感人生不容易的滯英博士生。
時常落入懦弱嘴砲派的自溺與時常反省的情緒陷阱。
目前為龜毛的物件囤積派,特別滯英期間深刻體認「格物致新與玩物喪志」之間的模糊與哀仇。
林玉鵬。
目前就讀諾丁漢大學電影與電視系博士班。
研究專長為影視流通分享與交換。
對影音流通具有極度強烈的執著。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