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文章,我想就以傳播工作的第一堂課為題吧。這堂課是「血汗社會學」。
離職在即,公司還是希望我填一份績效考核的文件,其中一個區塊,是關於自我評估的開放式問答:「您認為個人對公司最大的貢獻是什麼?」
「耐操。」
這是出自肺腑的回答,真想大大字地寫上去。在廣告代理商當一名小AE的這半年,8點前下班的次數,用雙手數來綽綽有餘,常態性的11點下班,偶爾凌晨3、4點回家,照樣早上9點現身公司,此外,薪水稱不上優渥,以致CP值極低,試算時薪最低僅61塊。這讓我一度認為「耐操」是自己投入傳播產業的籌碼,在廣告業的人力市場上,有時候這種價值更勝策略分析和提案的能力。
圖/STOCK UP |
從實務角度解讀加班,會牽扯「工作屬性」與「工作能力」,這通常被視為加班的肇因。在社會化之後,人們通常開始這們對外宣稱:「這個客戶就是這樣」、「自己可能要再提升工作效率吧」接著,一張張標籤開始貼在你額頭上,主管貼你一張「不會吵,不用給糖吃」,同事貼你一張「工作能力比我差」,不了解傳播工作生態的朋友貼你一張「約不出來的工作狂」,家人則貼一張「尋人啟事」……你宛如貼了符的殭屍,每天跳著重複路線前往公司。
長時間過著挑戰人體極限的殭屍模式,我卻是一點都不寂寞。藉著行銷企劃、影像製作、經紀助理、攝影師及記者等各界朋友的經驗和話語,我存活了下來。當我以為自己生命跡象如風中殘燭、自我價值如滄海一粟時,總有一些加班同好可作為對照組,讓我知道自己所承受的還不到底,十八層地獄之下竟還有別人。
顯然,現有的傳播產業需要大量擅長忍受生理疲累及心理不平衡的小殭屍,照著標籤上的期待去完成分工結果,這成了現今傳播體系功能維運良好的必要條件。假如不去思考,它會這樣一直運行下去;若試著思考,它不一定會轉變,但你會發現裏頭是層層迷思。
圖/STOCK UP |
大部分的人都相信,普遍的,就是合理的。正因人們質疑自己際遇不正常時,會開始訴諸同類,以尋求同仇敵愾、心靈慰藉或比較後相對平衡的心理,迷思便在這過程中發酵,「傳播人普遍加班」扭曲成「傳播人加班合理」。回想幾次我個人的應徵經驗,不少面試者說:「你應該知道,傳播業會蠻常加班,所以,對於工時你有疑慮嗎?」原來,常態加班,是理所當然,而耐著身子跟性子,是基本的篩選條件,比技術能力、思想深度都還先決。
場景拉回離職前填寫問卷時,我終究沒有老實地描寫心中的諷刺小劇場,畢竟在職場上,「寫實」常常是脫序的偏差行為,尤其在光鮮亮麗、要求精準秩序的廣告業,創意都需要粉飾,實話更不能亂說。傳播實務上確實存在諸多「無法明講」的苦衷,試著理解,又是層層迷思。
傳播新鮮人在初出社會、青黃不接的階段,心境往往是「還不會走就想要飛」,這雖是企圖心的表現,卻很容易被利用。想要快點飛,就要學快點,加班通常是職場前輩在有意無意間推薦的現成途徑;加上草莓世代背負出身安逸、坐享成果的原罪,有志者往往小心翼翼地避開軟爛、不堪一擊的批評,所以更不敢講明面對惡質勞動條件的心有不甘。簡單來說,懷抱夢想的傳播新鮮人,就是一群最不敢把職業生涯當籌碼的人。我個人即有一段難忘際遇:
主管問我:「你這週末在做什麼?」她的口氣足以讓我覺得是關心。
我不疑有他地回話:「回台中,很久沒回家了。」
她接著說:「所以你兩天都沒做事?」我開始覺得苗頭不對。
果然主管話鋒一轉,表情諷刺且聲線拉高:「你都在混啊?」
我當下的心境是極度憤怒,可是身為菜鳥,能拿出什麼功績、踩在哪種高度去宣稱自己很拚?所以我壓抑情緒,並再擴大對種種惡劣要求的忍耐力。如今回想,依然氣憤,但更多的感觸是後悔選擇靜默,我為什麼不糾正主管的偏差觀念?有誰真的會因為一次表達意見或爭執而丟了工作?我也後悔沒在離職前的那份問卷上長篇大論地回饋那家廣告代理商。這些並不是桀傲不遜的玩笑行為,一個有思想的人就應該有所行動,作用微小也好,而管理者本就該有持續被教育的開闊心胸。
一面倒地數落加班,不談可望紓緩人心無奈的「加班費」可能有點偏頗。我還記得去年年底,同事之間瘋傳「廣告企劃業將實行加班費政策」的情景,簡直像天降甘霖。當然,傳播業早有幾家知名企業,如日商廣告代理、模特經濟公司,以加班費制度為福利號召,在殘酷的勞動生態下相對仁慈。然而,在重度加班的傳播產業裡,酬勞補償真能消弭長期加班的相對剝奪感嗎?還是更體現了現實結構不公的悲涼?
一個在經紀公司任職的朋友總愛跟我談論他的加班費。他時常月添6、7千塊的加班費,然而欣慰不過是幾秒鐘的事,他會接著抱怨晚上11點後才計為加班,而加班費常用來補睡過頭被扣的薪水,假日加班更是一整包錢做到飽,並非計時衡量珍貴的休假分秒。看來,加班費領起來痛快,談起來痛心。由此可見,氣憤計較報酬或滿心期待得到補償還是不能,而是思考「為何」加班文化成了傳播產業體系的一支骨幹,抽掉它,這個產業不一定會癱瘓,但絕對會跛腳;接著,便可再思考「何必」。
以上只是個案觀察,卻是很常見的個案。「加班因普遍而合理」、「加班不夠代表努力不足」、「抱怨等於抗拒磨練」等觀點都著實荒謬,邏輯一擊即碎,然而這些迷思根植於現實中,極可能是一個傳播新鮮人被評價、定位的方式。
遙想自己高中畢業時,升學志願表上非傳播科系不填的那股毅然;大學畢業時,研所報考毫不考慮其他領域的那種偏執;研所畢業後,為在傳播產業重鎮發展而以台北市昂貴的四坪套房為家……太多人跟我一樣,已然經歷的、回不了頭的、不願回頭的、正步上這條路的,是否都把血汗視為必經過程、一種傳播人的宿命?以同理心感受一遍,總是讓我揪心難受:流血流汗的是形體,流淚的是心靈;熱情是該被經驗與時間淬鍊,但不該被勞動條件耗損啊!
「血汗社會學」終歸一句,勞動環境實在不應這般回應傳播人的純粹熱衷。一起下課吧。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