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9月份剛到香港浸會大學擔任客座教授,沒想到三周後竟遇到史上難得一見的首次「雨傘革命」。這個以香港大學生為主導的戰場,加上「佔中三子」(二位學者與一位社會人士)所發起的佔領中環運動,使得這場活動被西方冠上了 The Umbrella Revolution的說法,也帶引了香港走向一場規模前所未見的反政府運動。
圖/郭良文。港人爭普選,防胡椒槍擊兼防雨的雨傘成為爭普選運動主視覺。
誘發這場運動的結構性因素累積已久,主要是反中情結的發酵,包括反對北京政府對香港制訂的許多政策,港人的幼兒教育、婦產科床位、以及搶購奶粉等所衍生的民生福利問題與威脅,逐漸增多的大陸客來港買房、居住並成為香港永久居民,以及幾乎無限制的大陸自由行遊客所產生的排斥……等等,但這場「革命」真正的爆發點卻意外地由學生點燃。
圖/郭良文。
自中國接管香港後,成立了香港特區政府,設立特首 (Chief Executive) 為港府最高領導人。特首的選舉並不是由全體香港公民進行投票,而是由少部分的社會代表進行間接性的選舉,這是在英國統治後期開始實施的制度。這少部分的人,是由所謂四大「功能界別」的公司或團體代表選出,即工商金融界、律師醫生等專業界、社會勞工宗教等團體,以及各級民意代表等1200位委員所組成。各團體選出的代表,並不能反映真正的民意,因為這些代表是由社會中少數的團體所推薦而來。而香港的「立法會」選舉,在60席當中,有一半是由香港所有合格市民選出,但另外一半則是由這些功能界別的選舉方式產生。
現任特首梁振英於2012年被代表們選出,僅以些微的689張票過半數取得勝利,這也是為什麼時常在學生標語中看到「689下台」的原因。中國政府處理香港特首選舉的議題,在2014年8月31日召開的人大會議中最後拍板定案,確定了香港2017年特首的「普選」制度,係由1200代表先選出候選人,再交由香港全體公民就合格候選人中投票選出。這個決定與香港人的期待有所落差,認為中國政府與香港特區政府未能回應人民先前提出的訴求,是名不符實的「假普選」,所以醞釀發動抗爭,這次運動的主要訴求與標語內容「我要真普選」,就是在這個脈絡下產生的。
圖/郭良文。
要求特首直選一直是香港一般中產階級所提出的訴求,早在2004年元旦時,為了避免中國政府忽視人民對民主的要求,港人擔心人民大會制定出不合期待的特首選舉方式,就有上萬人上街頭示威,要求特首選舉的民主化。根據香港中文大學陳韜文教授和香港大學民意計劃鍾庭耀主任當時的報告指出,2004年元旦遊行當天,他們以隨機抽樣方式取得785個15歲以上的成功受訪者,結果發現,有八成五的元旦遊行者曾經參與「七一遊行」(註:香港自2003年以來每年7月1日所舉辦的大規模遊行,訴求香港的政治利益與社會發展,參與人數動輒上萬人到數十萬人)。
但是,這些人當中主要是來自中產階層,學生所佔的比例較少,遊行人士年齡偏大。在這次的遊行隊伍中,大約94%的遊行人士,都以「贊成」或「非常贊成」的選項回答「我遊行是為了爭取香港在2007年全民直選行政長官」。當問到「我覺得香港在2007年實行全民直選特首的機會甚為渺茫」時,有43%的人回答「贊成」或「非常贊成」,顯示香港參與群眾運動者,有將近一半不抱持希望,以比較務實的態度面對未來的政治發展局勢。
原本是這些中產階級、「佔中三子」、與泛民派議員(註:香港區分立法會議員為「建制派」與「泛民派」兩種,前者維護體制,後者要求改革且多數由人民直選產生)要發動佔領中環的運動,為什麼後來是由學生先發難的呢? 也就是最後反倒成為學生運動,這其實也是一件令香港人覺得意外的事。可以從兩方面來觀察,一方面是學生運動確有其基礎,學生不是突然一天就覺醒、要上街頭的。另一方面確實也是因緣際會所創造出來的氣勢,從罷課訴求變成雨傘花運動,誰也沒料到。外人對香港學生運動的瞭解其實非常有限,事實上過去以來都有香港學生上街頭進行抗爭運動。如1972年香港學生參與「保釣運動」、1973年「反貪污、捉葛柏」、1977-78年「金禧事件」、1989年「八九民運」、2006年「保留皇后、天星碼頭」、2010年「反高鐵」、2012年「反國教」、以及2014年「大罷課與佔中」等。
佔中(事實上最後是佔領金鐘政府總部,而不是中環商業區)的構思是由「佔中三子」聯合泛民派議員所發起的,但學生團體「學聯」、「學民思潮」的領袖周永康 與黃之鋒等人在2014年8月31日中共人大對普選議題拍案後,就決定發動大罷課,帶領大學及中學生罷課,設置公民講堂、連續在金鐘、旺角與銅鑼灣等地聚 會。學生因此逐漸演變成「佔中」的首批人士。在9月26日夜裡一場「重奪公民廣場」的行動中,百餘位學生闖入圍牆內的政府總部,部分帶頭者遭逮捕,自此事件之後運動能量就逐步擴大,關注者與媒體報導日益增多。不過,真正引發國內外媒體競相報導的,還是在9月28日港警投擲87枚催淚彈之後。
圖/郭良文。
說巧也巧,說不巧也不巧。投擲催淚彈當天我剛好在金鐘現場,從中午到下午四點左右都在,但是我離開後不到二小時警方就投擲催淚彈驅逐群眾了!當天中午群眾人數並不多,約只有百來人。前幾天已經進駐在抗議現場的學生是聚集在政府總部大樓的外側,與金鐘地鐵站中間有一條大馬路相隔,上面有兩個人行天橋連接。
不過,當天港警將天橋封鎖只准出不得進。所有當日從金鐘地鐵站到達的示威者都不得其門而入。然而又因為是周日,無論是湊熱鬧或聲援的人潮卻有增不減、愈聚愈多,整個金鐘地鐵站裡面與附近的馬路上都擠滿了人。據我觀察,非學生群眾比學生更多。其中有備而來、張貼「反共」旗幟的都不是學生,而是一些政治人物、有心人士,他們一早就搭好舞台、散發傳單、並使用大型音響與麥克風進行廣播。這些人士站在群眾最前線與港警對峙,時而叫囂要求「開路」、時而舉起雨傘向警方挑釁。
我回到家後,打開電視,突然發現事態發生變化,香港警方前所未有的使用催淚彈等武力攻擊手無寸鐵、和平示威的群眾與學生,只因為這群無法疏散的群眾突破了警方防線,佔據了馬路,並一路簇擁到政府總部前面。後來證實,催淚彈不但趕不走抗議的群眾,反而使更多忿忿不平的人加入抗議行列,霸佔道路不走,反變成港府頭痛的原子炸彈。沒想到的是,這條馬路一佔,就被佔領了75天!群眾當天向警方的挑釁行動,其實是非常溫和的,不過是叫囂叫囂、撐開幾張雨傘示威示威罷了。但是,一向以維護法治為根本的港警,耐不住氣,在群眾違法佔路不到兩小時的時間,又在群眾沒有任何暴力的狀況下,竟會丟出87顆催淚彈!在台灣人看來,這種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竟然會以這樣激烈的方式收場。
事實上,當天刺激警方、帶頭挑釁警方的主要群眾並非學生,學生團體當時強調要運用理性與和平的方式進行。當天下午「佔中三子」藉著學生已經打下的基礎,利用學生創造出來的氣勢,正式宣布佔中運動開始。所以催淚彈投擲後,當晚學聯就呼籲學生離開現場,不要製造與警方進一步的衝突。因為「佔中三子」所率領群眾的刺激,促使港警以不成比例、過度反應的方式處理,這樣反而讓更多的人投身此次運動的行列,也吸引更多海內外媒體的關注與報導。這樣的發展,意外造就了學生運動的更大能量,可說因禍得福。
圖/郭良文。
在這期間,無論是罷課或佔中活動,學生們很懂得運用各種新媒體進行串聯,運用記者會發布消息、吸引記者接受訪問,以及創作各種海報、傳單、與設計品。在網路方面,學生團體運用 Facebook 專頁、各大學生會網站、以及傳媒網站進行互動與發布訊息,與台灣的太陽花運動當時非常相似。由於香港的智慧型手機很普及,通話費率比台灣便宜許多,學生使用手機上網、上課時看著手機作報告的現象都很普遍。香港浸會大學新聞系學生就運用 Facebook作為新聞平台,透過系上老師的指導,輪流在現場報導第一手消息。也有不少現場的學生或群眾,製作公民新聞,直接上傳到香港“Independent Media”的網站平台之上。
根據沈菲老師在2014年12月4-5日於香港城市大學所召開的“Conference for E-Democracy and Open Government”中指出,在調查8所香港的大學有關佔中運動所蒐集到的769個樣本當中,有關問到香港當地學生在一星期當中接觸或使用各種媒體的情形,得到結果如下:平均有6.89天會使用 Online forum、4.35天使用 Facebook、3.9天看 Local newspaper、3.82天看 Local TV、3.54天看 Online news、3.43天看 Online paper、2.84天閱讀 International paper、以及1.64天使用 Tritter。所以 Online forum 是香港此次學生運動最核心的通訊媒體工具, Facebook的使用也和台灣的學生一樣頻繁。
在電視、報紙新聞或抗議現場,可以看到學生有組織的召開記者會發布消息,說明各種事件的立場。由於現場記者眾多,催淚彈事件之後,幾乎全世界各大媒體都在現場做即時連線報導。香港的 TVB互動台以及由壹傳媒所運行的網路媒體,都可以24小時透過電視畫面(或子畫面)看到與聽到在金鐘、旺角的抗議現場狀態,這樣的直播一直到清場之後才結束。香港學生的英文能力普遍不錯,所以不少學生可以接受海外記者的街頭訪問,有些學生甚至非常懂得運用聳動的標語或用舉牌的方式,吸引記者前來拍攝與採訪。他們也會運用大聲公(行動擴音喇叭),四處走動廣播消息、或同時看著手機讀新聞與最新時事給在場群眾聽。
我印象最深刻的部分,是香港學生的創意,以及校園內無所不在的海報、標語與各種宣傳品。如矗立在香港浸會大學主要入口處角落邊,有一個仿照六四天安門廣場上的自由女神雕像,在催淚彈事件後,就被學生披上披肩、戴上口罩,相當有趣。各式各樣的雨傘吊飾、眾多雨傘傘面串聯成的大傘、或用一堆「我要真普選」的吊牌所裝置的聖誕樹……等等,都蘊含了許多豐富的創意。此外,各種宣傳單、說明手冊、以及雜誌書刊不一而足,在在可以看出香港學生的精力與投入的狀態。從品牌行銷的角度來看,雨傘的功能雖最早是為了抵抗警方所使用的胡椒噴霧劑,但是其意義已經充分獲得轉化,將「雨傘」變成代表香港學運精神的象徵物,代表懂得用智慧來抵抗警察武器、而且以小搏大的不畏懼精神。香港學生將雨傘的標記幾乎設計在所有的宣傳物品上,可以說是一次相當成功的品牌創造與策略運用。
圖/郭良文。
另一個值得分享的是,香港的大學校園內都有「民主牆」的設置,可以張貼東西(有點像大字報牆!),任何人可以在上面發表意見。其中我看到一個相當可貴的現象,是不同的聲音都可以出現在上面而不會被刪除或撕掉。一次在香港科技大學校園內看到民主牆的內容,有一小部分是反對學生佔中的言論,對罷課學生多所負面批評,竟然也可以安好的繼續張貼在上面,大家最多就是筆戰,這樣的校園民主風度與容納不同意見的態度,彌足珍貴。在香港浸會大學的民主牆上,我也看到支持與反對雙方表達意見,陳述11月底畢業典禮時學生撐著黃傘到校長面前領取畢業證書……(在我看來,撐傘領畢業證書真的是一種創意跟幽默)。
圖/郭良文。
然而,運動總有結束的一刻,這個運動轟轟烈烈走過了近80天,算是一段不短的時間。不過到了尾聲,大家已經非常疲憊了,參與者也愈來愈少,金鐘的許多帳篷到後期都已無人在使用。許多香港的一般民眾,也開始厭倦這場雨傘戰爭所帶來的不便,以及來自商家、巴士業者的反彈,因此反佔中的聲浪愈來愈高漲。金鐘被佔領73天之後,根據香港大學民意研究在12月10日發布的一份「普及民意平台之佔領行動民意調查」報告指出,在514個隨機電話訪問的樣本中,當被問到「請問你有幾支持或者反對由學生同市民發起嘅佔領行動?」(廣東話表達)時,回答「支持」者佔31.3%,而「不支持」者卻有49.3%,其他則回答「一半一半」。再加上12月中上旬正是香港的大學期末考週(有兩周是期末考),多數學生選擇在校考試,使得佔領區人氣大大消退,所以這也是政府選擇清場的最佳時機。
12月12日港警在金鐘正式進行清場,當天早上我又去了現場一趟,看到大家很自律,而且很井然有序的在清理、打包要移走的物品。在清場的前三天,我才去過金鐘一次,那個時候的人潮已經不多,但是還有許多裝飾藝術品,感受到很多人把那裏當家來布置,好不溫馨!最後的這一天,看起來道路上已經空蕩了許多,有一位老太太隨手分了一個圓芝麻餅跟二個已開封過的山楂餅給我們,她一路把剩餘物資分派給其他人,彷彿要大家帶走這最後剩下的一切……當時,我感受到那股曲終人散的悲涼。
圖/郭良文。
“We will be back.”這是最後在清場前留下的主要標語。「清得了佔場、清不了人心」、「人民誓必歸來」等標語也反映出示威者的不甘。不管是稱它為「雨傘革命」、「雨傘運動」或者「佔中運動」也好,這個學生運動與群眾運動,已經在香港的歷史上留下一筆不可抹滅的輝煌紀錄。清場當天共有209位示威者坐在現場接受被捕,為數不算少。完成清場後,香港警務處曾偉雄處長提到,佔領行動中超過955人因各種罪行被拘捕,有75人向警方自首(註:「佔中三子」率部分示威者在12月3號時向警方自首),真是可歌可泣!雖然學生「我要真普選」、「梁振英下台」的訴求並沒有達成,但此次運動並不算完全失敗,至少這場運動喚醒了更多香港人的意識與認同,激發了更多學生的公共關懷與參與,尤其是中學生在校內響應罷課,顯現出香港意識已逐漸向下扎根、且透過社會運動深植人心。同時,我想這場運動也讓許多人對香港有所改觀,不再單純認為香港學生是現實而完全沒有理想性格的。
圖/郭良文。
個人感到有幸的是,「佔中」運動的第一天與最後一天我都曾在金鐘現場,觀察跟紀錄這個運動的發展。說真的,我還蠻佩服這些學生的。學生的創意讓我驚訝(彷彿信徒般的投入創作),學生的獨立讓我欣賞(不跟政黨團體掛勾,黎智英雖支持學生運動,但他也是示威者的一份子),學生的勇敢令人折服(金鐘抗議現場其中一棟樓就是解放軍總部),以及學生的理性與和平訴求更是展現出高度的公民素養(不濫情、不煽動,學生與群眾還會隨時制止衝動的群眾)。這些觀察與經驗讓我想到,台灣人過去對香港人其實有很多刻板印象,當然不否認我也有。但是當我走過了這一遭,看到這多的雨傘與創意,讓我對香港的印象大大改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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