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思瑩
「真實的中國究竟是什麼樣子?身為台灣人的我,又該站在什麼位置?抱以什麼樣的關懷呢?」這是這一年來,一直盤旋在我心中的疑問。
2013 年 2 月至 8 月,透過學校的姐妹校交流計劃,我來到中國北京的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做交換學生。還記得身旁的朋友聽到我要到北京交換半年,大多會出現兩種反應,一是露出「你怎麼會選那裏啊?聽說他們廁所都沒有門欸」的鄙夷表情,而另一種則是拍拍我的肩,欣慰地表示,「你們未來都要到對岸找工作,先過去拓展人脈很不錯。」
過去的我也曾經是這樣看待中國的,台灣新聞媒體天花亂墜的「黑心食品」、「挖眼、摘腎」報導常讓我覺得那是一個落後可怕的國度,「大國崛起」、「錢途無量」等各種經濟面的觀察又給我一種無所適從的焦慮,更包括了敏感的政治問題。中國就像是一個萬花筒,每一轉都是精細複雜的圖樣,而我又該如何走出封閉的鏡框,將這些片面的想像拼湊出一個真實中國的樣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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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夏,我有幸參加香港中文大學公民發展研究中心與《一五一十周刊》合辦的CoChina夏令營,結識一群在兩岸三地進行公共參與的年輕朋友,他們在學校發行刊物、辦沙龍和讀書會、搞行為藝術,耕耘工人、環境、性別、基層人民代表獨立參選等運動,不畏政治打壓。那時香港遇上強颱,我們在風雨中天南地北地交換經驗。短短的七天六夜大大顛覆了我對「中國人都被共產黨洗腦」的刻板印象,原來在那廣袤、對我來說遙遠、甚至不屑的土地上,還有一群質樸、認真、可愛的人!我深深佩服這些勇敢與堅毅。
看見民間多元的可能性
在此機緣下,我來到北京並結識許多各領域的朋友。像新聞學院的老師任悅,經營攝影工作室「OFPIX」,致力推廣紀實攝影與社會互動的有趣實驗,也企劃執行許多精彩的攝影展計畫。其中,「還鄉」計畫邀請許多素人攝影師到各自的家鄉拍照,再將照片以不同形式輸出,裝進一個長方形的紙盒。只要打開紙盒,就可遇見這些看似衰敗沒落,卻有獨特生活況味的各地三級小縣城;另一個計畫「She Home」則與北京郊區的木蘭社區活動中心合作,提供手機讓春節回家的女工們拍攝回家之路,即時分享至Instagram,使這些城市的邊緣群體能被看見。
另一個我經常流連的地方是「鴻芷‧樂活空間」。空間的主人霍偉亞學生時期就參加環保社團,長期關注環境議題,並創辦一份以觀察、紀錄與反思中國環保公益行動為主的刊物《青年環境評論》,以及精選環保公益資訊的電子週報《民間環保觀察》。後來他發現環保公益的工作者更需要有一個直接面向公眾的平台,於是他透過基金會資助開辦了「鴻芷
‧ 樂活空間」。在這個溫暖舒適的房子裡,環境相關的書籍和資訊唾手可得,每週規劃環保公益的講座和紀錄片。我也得以認識到諸如廣州番禺反垃圾焚燒運動、昆明反PX項目等關於環境的草根抗爭故事,從這些工作者與行動者的分享與反思中,更加了解中國近幾年的民間環保運動。
還有活力衝勁十足的「女權行動派」,自2012年開始以各種「行動藝術」呼籲社會關注婦女權利。像舉著「我可以騷,你不能擾」的牌子快閃地鐵、佔領男廁所要求增加女廁廁位比例和增設無性別廁所、剃光頭抗議高校招生男女生分數門檻不同的政策等。女權行動派的成員多為90後的女生,她們反暴力、要求平等的堅定理念與創意行動。
政治宣傳下的貧瘠
過去很多新聞常報導中國學生之用功,以突顯台灣學生的散漫。的確,在這一學期的觀察下,中國學生確實很認真,圖書館甫開館即一位難求,深夜的自習教室也常座無虛席。同學曾苦笑說:「我們沒有青春可以揮霍,因為只要稍微停下來,馬上就會被千千萬萬人追過。」讓人感受到競爭壓力之大。而大學的活力與氛圍在佈告欄上可見一斑,放眼望去不是「考研、托福、雅思」的補習班廣告,就是「貫徹黨的十八大精神」等中國共產黨的政治宣傳,如此單調貧瘠的校園生活,也影響了同學們獨立思考的能力和對未來選擇的彈性。
課堂上常可發現內容充斥中國文明論,一如李政亮老師在《中國課》一書所觀察的現象。例如,某次老師要大家選一張可貫徹布列松「決定性瞬間」概念的新聞照片,結果有四位同學不約而同找了2005年連戰與胡錦濤會面上,彼此握手微笑的照片,因為這一刻「有助於增進兩岸同胞的福祉,開闢兩岸關係新的前景,開創中華民族的未來。」而中國共產黨對校園的干預也比想像中嚴重,像有位同學定期舉辦的學生沙龍活動,在六四前夕就被遏令解散;許多同學雖不見得認同中國共產黨,但為了往後找工作的便利和穩定,仍會積極入黨,定期繳交思想彙報。
然而,仍有許多年輕人嘗試摸索和創建更豐富、多元的人生,位於地鐵五道口站的「706青年空間」就是一例。這個樓中樓小屋從籌備租金、運營都是由一群大學生打造,他們希望讓706成為青年人的交流平台,各校的同學都可在此聚集,分享彼此的故事與夢想,也因為學校對沙龍活動的干預,這群大學生希望706能作為校外的獨立空間,邀請嘉賓、籌備各種講座,讓自由思想與求知欲望不再受限。706和台灣交換生合作了一系列關於台灣的交流活動,放映台灣電影、聊台灣歷史、分享台灣政治體制等,能讓彼此能開放的提問、對話。有時我覺得自己渾身是刺,特別是在政治立場相歧的時候會生氣到發抖。但這些時刻讓我有機會探究自己為什麼憤怒、我的國族認同如何建立與流動,同時聆聽、理解他們怎麼思考。
多面的北京
我有機會和支教團隊一起到北京石景山的打工子弟學校為小學生上輔導課,這些孩子們的父母自外省來到北京打工十幾年,但在不公平的戶籍制度下仍拿不到北京的戶口,孩子也就無法在北京的公立學校上學,只能在民辦的打工子弟學校。這些打工子弟學校設備破舊簡陋,師資也不完善,更經常面臨被拆除的命運,因此學生無法享有基本的受教權,升學之路也困難重重。
我也到全亞洲最大的城中村社區「天通苑北」,和朋友開三輪車蒐集打工群體的故事,天通苑北又稱為「睡城」,因為城中雖然住著數十萬人,但白天都前往市中心上班去了,只在晚上回家睡覺。我在這裡碰過一場雨,整個村子大淹水,過了三天水才漸漸退去,留下滿地惡臭與泥濘。很難想像這是世界第一經濟體的首都,那個舉辦 2008奧運、口號是「同一個世界」的北京。
在北京的半年,過去耳聞中共政權對個人自由的壓迫,我也真實體會。像在北京宋庄的獨立電影展就遇到了被停電、便衣警察包圍的干擾;致力於「調查研究社會轉型過程中有關自由與公正的問題與現象」、「涉及稅制改革、行業管制改革、公民參與、轉型經驗研究」的傳知行研究所被取締;新公民運動的領軍人物許志永、王功權先生被捕;獨立記者、紀錄片《小鬼頭上的女人》導演杜斌在六四前「被失蹤」;每天都有在北京南站「討一個說法」的上訪者們被關進黑監獄或遭受凌虐。
許多人笑說,北京很符合台灣人對中國的刻板印象──大、髒、吵、亂。起初我也覺得這是個蠻橫、暴躁、不講理的城市,會用台灣人的一種「優越感」來包裹自己,以偏見築起高牆假裝這些和我無關。然而越看見這些面容、走進這些尋常的生活中,才越是感悟這片土地的複雜,需要我放下成見,用開放柔軟的心聆聽和理解,同時思索無論台灣或中國,好的公共生活應如何實踐。同樣作為「人」,我們可以如何期待國家?期待明天?期許自己?
這半年的時光讓我看見歷史、社會、教育對我建構的「中國想像」,每拆下一塊玫瑰色的鏡片,就像為知識探尋的泥濘路上鋪一塊枕木,每天都在練習往前踏進。
什麼是真實的中國?我想這沒有答案,但值得我繼續追尋和摸索。
攝影/何思瑩。北京實景山打工子第學校
攝影/何思瑩。「北京像素」小區於北京東五環外,近兩年才由農村改建。共 19 棟樓,居住的五萬人幾乎都是「北漂族」。
攝影/何思瑩。北京實景山打工子第學校
攝影/何思瑩。大學校園公佈欄,滿滿都是考研、留學考試的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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